二 “神话批评”、“加上原则”与“层累”理论是不同学者在不同领域内、不同条件下 ,不约而同地提出来的,这在我们面前自然形成了一个比照的视界。视界形成本身,已 经突出了“层累”理论的史学价值;通过这一视界,则更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这种价 值以及更具普遍意义的学术价值。 首先,西亚、南亚、西欧,这些人类上古文明的主要区域,其记叙史学的形成与发展 同样留下了“层累”的轨迹。这些地区的上古记叙史学主要表现为史诗的形式,所以, 这里以史诗为例作些分析。通常所谓《吉尔伽美什史诗》,是指古巴比伦时代的作品, 它的源头则在苏美尔。当时即有关于吉尔伽美什的史诗在流传,如《吉尔伽美什与阿伽 》、《吉尔伽美什之死》等。吉尔伽美什是乌鲁克国王,阿伽为基什国王。前者所述主 要是乌鲁克与基什两国之间的战争。参之以《苏美尔王表》,可以肯定,史诗原是对这 时基什与乌鲁克历史的记录或叙述[4](P110、P111)。此外,还有一些涉及吉尔伽美什 事迹的其它文献。至阿卡德时代,以有关吉尔伽美什的史诗为主体,结合其它文献,终 于形成了独立的、内容翔实的《吉尔伽美什史诗》。这里应该提及洪水的故事。严重的 洪灾在苏美尔历史上常有发生,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英国学者曾在这里发现公元前4000 -3000年代和公元前2800年左右的洪水堆积[4](P108-109、P243-244)。洪水的危害在苏 美尔人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抚平的创伤。正是基于这一历史的真实,人们创作了《洪水 》史诗,并将之镌刻在泥板上。这就是后来在尼普尔出土的《洪水》泥板。而由洪水的 真实事件到史诗的艺术创作,事件和人物已有一定的增加和神化。至阿卡德时代,这一 独立的史诗又被编入了《吉尔伽美什史诗》,并成为其中的重要内容,从而使原初的事 件和人物再次累加。后经巴比伦到亚述时代,人物的事迹又进一步增累,而史诗的规模 便远非阿卡德时代可比了。更为重要的是,它影响了后来许多民族的神话故事[4](P243 -244)。犹太人、希腊人、印度人、欧洲人、东南亚人关于洪水的神话,关于乘船逃难 的传说,无不采自《吉尔伽美什史诗》。而在这一漫长的吸收、采摘过程中,洪水故事 一再增累,终致苏美尔人关于洪水的历史真实和史诗传说面目全非。但抛开其中的艺术 加工,穿过历史的时空,仍能大致分辨出历史传承的脉络。 上古南亚的两部史诗,《摩诃婆罗多》形成于公元前四至公元四世纪,前后经历八百 年之久;《腊玛延那》的形成,也从公元前四世纪开始经历了约六百年之久。在漫长的 形成过程中,不同时代的吟诵诗人都曾按自己的尺度对两部史诗进行更改和增累。《腊 玛延那》有三个不同版本:西印度版、孟加拉版和孟买版。每个版本相比其它几乎有三 分之一不同。在公元一、二世纪的佛教徒和耆那教徒的著作中,《腊玛延那》只有1200 0颂。仅为现代版本的一半。而现代版本较之这时,故事大大增加了。在19世纪,《摩 诃婆罗多》的版本也有三个,亦各有差异。就篇幅而言,最初曾以短诗的形式在口头流 传,名为《胜利之歌》,较早时期约有8800颂;稍晚,增至24000颂;后来又扩为85000 颂、90000颂不等。这些不同的数字记录说明了事件和故事增累的过程[5](《前言》)。 正是在故事的这一增累过程中,史诗中的人物逐渐由小变大,并最终由凡人而变成了神 明。 在远古爱琴世界,首先有克里特神话,继而有迈锡尼神话,而后有《荷马史诗》。迈 锡尼神话吸收了克里特神话的素材,并在此基础上创造了自己的神话。在这一过程中, 克里特神话中的诸神形象已有很大改变。后在《荷马史诗》中,不仅克里特诸神的形象 继续演化,就连迈锡尼神话的诸神形象也发生了变异。而从克里特到荷马时代,希腊神 话无时无刻不在接受东方神话的影响。有学者认为,在迈锡尼时代晚期和公元前八至七 世纪,近东神话对希腊大陆产生了重大影响。有人甚至将后一时期称为东方化时期(注 :Lowell Edmunds,Approaches to Greek Myth,p.111.)。C.布里兰第说:“当我们追 溯神话的历史时,我们必须承认,荷马和赫西俄德的叙述中已经包含了一种长期的传说 ,这些传说的先例在近东的各种诗中已有简要的叙述,无论在内容上,叙述风格上,还 是表达方式上。众所周知,在赫西俄德所讲述的实例中,相似的叙述在公元前二千年的 近东写本中已经流行。”(注:Lowell Edmunds,Approaches to Greek Myth,pp.113-11 4.)克雷默即认为,迈锡尼神话中包含了《吉尔伽美什史诗》的若干因素或素材。这里 我们主要就《荷马史诗》作些分析。 学术界公认,《荷马史诗》包含了大量的史学信息,是重要的史学文献。但《荷马史 诗》的编纂经历了长达几个世纪的过程,是众人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创作的结 晶。它所精心记录和着意描绘的是特洛耶战争的情况。而特洛耶战争是历史事实,是迈 锡尼联军与小亚城邦特洛耶之间进行的即由人进行的战争。但在《荷马史诗》中,人变 成了神,人的战争变成了神的战争。既然是艺术创作,为了追求艺术效果,战争的展开 过程较历史事实便具有了更多的曲折、蜿蜒、跌宕和起伏,具有了更多的戏剧性。另外 ,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史诗无疑接受了各创作者有意无意的不同程度的改编,接受了 各个时代“民情”的影响,因而不同程度地烙上了那些时代的印记。这样,特洛耶战争 由历史转变为史诗、由史诗转变为神话的过程就是一个“层累”地叠加的过程。在这样 的过程中,现实的、渺小的人变成了虚幻的、伟大的神,人物由此增高、放大了。而且 ,人物的演化并未到此为止。由荷马时代,经古风时代、古典时代、希腊化时代至罗马 时代,传说中的人物一直处在增高、放大的状态之中。例如特洛耶战争原本只是希腊的 事件,到了罗马时代又成了罗马的事件,后来又成了欧洲的事件[6](P384-395)。相应 地,战争英雄也先后成为罗马的、欧洲的英雄。维吉尔从特洛耶废墟和俄季阿斯(Aeneas)流放中重新发现了罗马历史的源头,而黑格尔更将特洛耶战争视为欧洲对“亚 细亚原则”的胜利[6](P384-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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