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而言之,它的意义甚至超出了记叙史学的范围,适用于整个历史学研究。我们所以 将关于初民社会的观念历史或文本历史称为记叙史学,是因为这时去我们的时代已经十 分久远。同理,我们现在所从事的历史研究,经过若干代后也会被称为记叙史学。虽然 由于文明的提高和科学的昌明,那时的神话和宗教色彩必定大大淡化,但是淡化决非消 失或绝迹。随着社会历史条件的变迁,新的神话和宗教还将产生。而且,在神话和宗教 之外,还会存在种种错误认识。这些,都将引起或产生新的“层累”。所以,当后人考 察以往的研究时同样会发现,他们眼中的记叙史学的形成也具有“层累”的特点,而我 们的研究只是他们眼中的“层累”之一。如此,只要人类社会存在,历史研究便将代代 传衍,以至永远。而当每代人反观往昔历史研究的轨迹时,都将会发现层累的遗痕。这 就如同我们考察历史上的某一典籍,某一文献,我们会经常发现,这些典籍和文献的形 成过程往往经过了若干年代甚至若干世纪。而这个漫长的过程正是由参与编纂的时代留 下的遗痕续接而成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遗痕,不同的遗痕连接在一起,也就具有 了“层累”的特征。 神话、宗教与历史不仅具有密切的渊源关系,而且息息相通,这在前文已有论及。正 是基于这种特殊的关系,“层累”理论也适于神话与宗教的研究。虽然俗世概念上的人 类基于功利的需要常常“数典忘祖”,但宗教意义上的人类却不可不时时祭拜他们的祖 宗,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神祖或教主的佑护和赐福,虽然从本质上 说,这仍然没有超出功利主义的范围。这使宗教即使是当代宗教具有了更多的历史内涵 ,从而意味着宗教内容的不断增累。随着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形成与发展,作为 历史人物的乔达摩·悉达多、耶稣和穆罕默德很快超脱凡间走上神坛,他们的事迹、言 论,象滚雪球一样迅速增大,而与此相关的宗教故事也急剧增加。特别是将他们的神化 过程与上文所论的提修斯相比的时候,我们便更能够理解“层累”的意义。在这一过程 中,《佛经》、《圣经》、《可兰经》诸经典无一不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编纂。而尤能 说明问题的是,基督教形成后,除了自己的经典外,又将犹太教的《圣经》作为经典加 以遵奉与膜拜,从而使《圣经》内容陡然增加,而基督教从此便有了《新约》、《旧约 》两种经典。在这一过程中,宗教人物、宗教经典、宗教神灵(如上帝、天主、安拉)、 宗教故事等的产生或形成、成长或演变,与记叙史学的形成与发展何其相似!可以说, 一部佛教史、一部基督教史或一部伊斯兰教史,就是一部“层累”形成的历史。 至此,本文所揭示的“层累”的意义还仅仅限于资料的添加、删削、变动和更改,即 还仅仅表现在“有形”的方面。此外,还有“无形”的意义,例如,人们对于某种社会 现象的认识。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的社会环境、生活生产方式、思想观念和价值尺度。 受此制约,除了由一般人性所决定的共同的认识外,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人们对于同 一种社会现象的观察也会产生不同的认识。也就是说,不同历史时期的人们对某一历史 现象进行观察判断时,便在这种现象上加盖了他们特定的观念、意识的烙印。当我们通 过时空隧道反观这一历史现象时,我们无疑也看到了一种“层累”。因此,同样可以说 ,一部人类认识史,一部意识形态史,也是一部“层累”形成的历史。只是,随着人类 心智的不断发展,这种“层累”的特征已经不似文明初始时那样简单直观、清晰可察了 。 由此可见,“层累”理论不仅是对中国记叙史学、世界记叙史学形成、发展轨迹的描 述和概括,也不仅是对记叙史学形成、发展规律的揭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宗教 学、历史学、社会科学各科史、甚至是对自然科学史形成、发展轨迹的描述和概括,以 及对它们的形成、发展规律的揭示。只是,在中国记叙史学研究之外,顾先生没有意识 到他的“层累”理论还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事实上,历代学人所从事的研究,在一定范围或一定程度上,都自觉不自觉地证明着 这个结论,只是没有作出相应的概括罢了。顾先生的过人之处在于,通过对浩如烟海的 文献典籍的博览钩沉,高度概括了中国记叙史学形成的特征,而这种概括在从事古史研 究的其他学者来说,如果具备了同等的条件,也是能够而且应该作出的,但事实是只有 顾先生一人作出了。正是这样一种概括征服了一代学人,也正是这样一种概括,使顾先 生获得了那个时代其他学者从未获得的殊荣,并确立了他在中国现代史学史上的崇高地 位。 至于“层累”理论在史学本体论方面的意义,在我们看来,也应当给与必要的重视。 如前所论,“层累”理论中也包含了对信史的关注与钩沉,这便属于本体论的内容。而 关于这一理论的主旨与本体论的关系,我们认为应该作辩证的分析。显然,层累理论主 要限于认识论范畴。它的主旨在于描述观念的或文本的而不是客观的、实在的历史,因 而较少进入史学本体论范围。这注定它不可能解决本体论的具体问题。因此,在评价这 一理论时不宜过多地谈论它在史学本体论上的成败,而应集中探讨认识论上的得失。但 是,即使不进入史学本体论的范围,也不能说它与本体论没有联系。认识论与本体论原 本就是两个不可割裂的范畴。当我们谈论史学认识论时,我们实际上都在自觉不自觉地 涉及了本体论。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层累理论中的疑古辨伪与古史研究中的求真求实是 相辅相成的。或者说,层累理论的根本目的即在于求真求实。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这 种认识论上的探讨可能较某些关于本体论的说明更具价值。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每当剥 去覆盖在真实历史上的一层伪装时,我们无疑向真实的历史迈进了一步。而当逐层剥去 并最终剥尽这些伪装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便必然是真实的历史了,虽然这一目标很难 也许永远不能实现。这一真实的历史便属于本体论范畴。但是,如果不做这种去伪存真 的工作,我们究竟如何接近历史的本体呢?因此,所谓没有解决本体论问题,是指没有 解决本体论的具体问题。而从一般意义上讲,层累理论的建立无疑促进或推动了记叙史 学本体论的建设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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