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存留和传承载体的史诗如此,记叙的人物也如此。吉尔伽美什的事迹在最初和较 早的文献记载如《苏美尔王表》中还很有限,形体与人亦无不同,而在《吉尔伽美什史 诗》漫长的扩展过程中,通过无数代人的剪裁、增饰,不仅事迹膨胀剧增,形象也最终 变成“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的怪物了。而且,这种影响还不限于吉尔伽美什 本身,在《荷马史诗》中,普罗米修斯和赫丘利身上都烙有吉尔伽美什的印记。 雅典国王提修斯,在《伊利亚特》中只有一处提及,在那里,他犹如一个天神的形象[ 7](P12)。在《奥德赛》中,也只有两处提及,说他是神明的儿子[8](P231、P245)。《 荷马史诗》,就现存的相关资料而言,无疑是最早的,但关于提修斯的行迹,只有如此 有限的记载。但至公元前六世纪最后15年,提修斯突然出现在阿提卡的瓶画中,这时的 形象较前已经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而在约作于公元前500年的雅典设立在特尔斐的金库 的排档间饰(metopes)中,提修斯的地位更进一步提升,其功绩已与赫拉克勒斯相埒。 更重要的是,这时已经看不到《荷马史诗》所记诱拐妇女的丑行,相反,变成了一个躬 行善事、造福人类的善人或救星。他建造了由特罗增(Troezen)通往雅典的道路,并清 除了沿途的盗匪。这些盗匪中,有将人掷向山岩的斯基隆(Sciron),将人捆绑在幼松上 撕成碎片的西尼斯(Sinis),将人压碎的力大无比的色西昂(Cercyon),更有将人拉长或 缩短以与他的床等长的臭名昭著的普罗克鲁斯特斯[9](P11)。格拉夫认为,提修斯铲除 盗匪的事迹很可能来自一部名为《提塞德》(Theseid)的史诗。该史诗作于公元前六世 纪的最后15年,创作的目的在于将提修斯塑造为雅典的英雄[10](P138)。史诗的创作是 否经过了庇西特拉图或克利斯提尼的提议尚有争论,但创作者出于某种政治原因而在提 修斯神话经历已有的基础上进一步构思情节、累加内容则是可以肯定的。这代表了当时 雅典人的某种心理,这种心理一经影响或制约神话创作,便形成“神话批评”(Myth criticism)。正是这种神话批评,决定着神话的面貌、人物的命运、形象的塑造,甚至 人物的定性,如,是正面的,反面的,还是中性的等。也就是说,这种神话批评造成了 提修斯事迹的叠加。 后来,提修斯的事迹逐渐合理化、理性化。有学者认为,将提修斯的事迹合理化很可 能始于《提塞德》。史诗说阿提卡的居民原来散居乡间,后在提修斯的领导下联合为以 雅典城为中心的雅典城邦。经此合理化,提修斯便成了阿提卡的统一者和雅典国家的建 立者。而后世也就都认为统一阿提卡是提修斯的伟大功绩[10](P138)。在这里,可以看 到提修斯形象演变过程中的一个重大变化,即由一个乡间英雄转变为一个拥有绝对权威 的政治家。而这种变化的发生很象前引顾颉刚先生所说“经过了一番历史的安排”,也 似乎遵循着塔帕尔所谓“一种显出经过周密思考的模式”。后世的历史学家如希罗多德 ,虽曾大量涉及雅典史事,却未提及提修斯改革。但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修昔 底德谈到了提修斯创立政治中心的改革[11](P117-118)。在这位以分析、批判史料见长 的历史学家的笔下,涉及提修斯的文字虽仅寥寥数语,却一改他在《荷马史诗》中的脸 谱,使他走下神坛,变为凡人。只是,这一凡人是一位建有丰功伟绩的杰出的国王。 对于雅典人来说,提修斯不是一般的英雄,是他们早期的国王。既然是国王,身上便 容不得任何污点。所以,前述提修斯的丑行每每使后世的希腊人特别是四世纪的作家感 到烦恼和不快。为了塑造一位理想的英雄国王,这些阿提卡早期史的作者不惜对早在古 风时代就已经十分流行的提修斯与米诺陶斗争的故事进行重大改动,按照他们的尺度将 那个怪兽脱胎换骨,说他是被提修斯在海战和单斗中击败或征服的米诺斯的官员陶鲁斯 。而经过故事的合理化,提修斯的形象便进一步理想化、历史化了。另外,王政时代末 期,雅典曾发生将居民划分为贵族、农民和手工业者三个等级的改革,但此举由谁倡导 ,未见记载。而“阿提卡史家”也将之一并记在了提修斯身上。由此,“凡人”提修斯 的事迹又陡然“放大”了。格拉夫甚至认为,亚里斯多德的《雅典政制》在某些方面即 因袭了“阿提卡史家”的说法,而如果说亚里斯多德对此还仅仅是因袭而不是夸大,那 么,他的学生塞奥弗拉斯图斯(Theophrastus)在这一点上较那些阿提卡史家走得更远, 甚至将陶片放逐和陶片选举法这些后世民主政治改革的重大举措的贯彻实施都视为提修 斯的功绩。可以肯定,这些细节并非每条都是传统故事构成的材料,但无可置疑,提修 斯作为阿提卡国王的观念构成了它的起点,而后来的添加都是建立在这一起点之上的[1 0](P140)。 如果说,在《荷马史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雅典政制》等权威文献中,关 于提修斯的行迹只有寥寥数语的记载,那么在同样居于权威地位的罗马作家普鲁塔克的 《希腊罗马名人传》中,提修斯的传记则形成了一篇洋洋万言的长文。而且重要的尚不 在此,而在于自修昔底德使提修斯走下神坛后,普鲁塔克又使他走上了神坛,并经此矫 正,产生了反弹效应,提修斯的形象更加高大、魁伟、神奇。在普鲁塔克笔下,提修斯 属神之一族,他的父亲是神话传说中的雅典国王。他的一生充满了奇遇:历险米诺斯迷 宫;斗杀米诺陶怪兽;劫掠美女(海伦);结交神灵(赫拉克勒斯)……[9](上册,《忒修 斯传》)。提修斯传虽也采摘历史资料,却也累积了不少神话。 致使主人公的形象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神。而如将《荷马史诗》中的提修斯或者《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提修斯与《希腊罗马名人传》中的提修斯相比,我们所看到的 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这样,“层累”理论便不仅是对中国上古记叙史学形成、发展轨迹的一种描述和概括 ,也可以作为对世界上古记叙史学形成、发展轨迹的一种描述和概括。而且,所谓描述 与概括,还仅仅在表层上说明了“层累”理论的作用,它的深层意义则在于,通过新方 法的运用,揭示了中国、西亚、南亚、西欧乃至世界记叙史学形成、发展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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