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左丘明之《左传》、《国语》及其异同 被汉儒经古文派称为《春秋》内外传的《左传》和《国语》,(注:金毓黻曰:“《春 秋外传》之名,始见于《汉书·律历志》所引之‘三统术’,‘三统术’为刘歆所作, 盖前汉所传之古说也。”见前引金氏著第43页。)据传都是与孔子同时的左丘明所作。 虽然后人于此有所怀疑,但其实要否定《汉书·艺文志》(实际上是西汉刘向、刘歆父 子《七略》的“删要”本)的说法并不容易。在没有直接实据以前,我们宁可相信去古 未远的汉朝人的说法。 不过,两书虽同出左氏之手,在文体上却是不同的。关于《左传》,司马迁在《史记 ·十二诸侯年表》中指出:“(孔子既作《春秋》)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 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今观《左传》,其例有诂 训、有注解、有述义、有记事,是一种混合的文体。而《国语》则以记言为主,兼及叙 事,虽然偶有时贤评语夹于文中,基本上属于纯记述性的文体。《左传》确是孔子《春 秋》的“传”,而《国语》其实是一部独立成书的、不折不扣的史著。值得注意的是, 司马迁著《史记》,大量采用了《国语》,而于《左传》则时有增删,似乎在他心目中 ,作为“直笔”的《国语》和杂以“曲笔”的《左传》,两者相较,前者更符合史家传 统一些。 此外,《国语》是将各国旧文资料辑录编成,文成众手;《左传》则是对于各国史事 重新加以叙述,文出一手。后人多讥议《国语》编录旧文,或以为是左氏将著《左传》 后剩下的原始材料另篇而成;或以为是左氏既失明之后,不能手著,惟有从事文献编撰 ;或以为《国语》本来就不是一人一时所作。(注:例如王树民《<国语>的作者和编者 》即主是说,见徐元诰:《国语集解》附录,中华书局,2002年。)其实,他们都忽略 了一点,即在春秋战国间,当时著史的传统就是“编录旧文”,孔子如此,左氏如此, 司马迁如此,甚至班固还是如此。虽然后两位添加了写作的成分,但《史记》和《汉书 》中大量抄录前人的文献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迁、固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它是史著 的传统--从来如此。反而像《左传》将史实改写的做法,并不符合古史的传统,从司 马迁的说明也可见他并未视《左传》为真正的史著。不过,《左传》又透露出了史著的 革新消息,成为后来《史记》、《汉书》的先导。 《左传》和《国语》虽然有以上的差别,但作为同出于左丘明的著作,它们却是大同 而小异的。这集中表现在开创一种新的历史精神方面。刘知几已经指出:“左氏为书, 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史通·载言》)梁启超又进一步指出:“左氏书( 按,包括《左》《国》)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国为中心点,而将数个主要的文化国, 平均叙述。……第二,其叙述不局于政治,常涉及全社会之各方面。……第三,其叙事 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种‘组织体的’著述。”梁氏称:“此三特色者,皆前史家 所无。”并说:“故左丘可谓商周以来史界之革命也,又秦汉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 ”(均见梁氏《历史研究法》第2章)其实,这是经过春秋列国文化的发展而产生出一种 重新综合的中国文化精神,在史学领域的反映。如果说,孔子在《春秋》中寄寓的“王 道”更多地还是一种向后看的保守思想,那么,《左传》和《国语》尤其后者所包含的 “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却是一种向前看的新的历史精神。 六、左氏书与史学传统之革新 “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见于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是他所标榜的著史宗 旨之一。大约由于它作为史的功用,从班固著《汉书》始就不复提倡,一直没有受到后 人太多留意,例如刘知几《史通》即未提及。但其实,如前所说,它乃是春秋史学繁荣 的一个成果,是由左丘明创发,而为司马迁继承的一个史学新传统。 在周公旦疏远天命、注重人事的思想指导下,周朝制度的建构自始就有了巫史分司、 偏重史官的倾向。刘知几说:“案《周官》、《礼记》,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 左史、右史之名。大史掌国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掌书王命,外史掌书使乎四 方,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斯则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备于周室。”(《史通·史 官建置》)周制中史官分职的发达,又经历了春秋僭越之风的“普及”,进一步刺激了 新史学精神的产生。在《国语·郑语》中记载了周太史史伯预言周之必衰、和周衰以后 (即春秋时期)诸侯之代兴以及其应验,就颇有“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意味。但史伯 的论说将史事与神话杂揉,仍然带有巫史不分的神秘色彩。这令我们因之而窥见到“原 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思想之远源。到左氏手里,这一史学传统与时共进,就发生了深 刻的变革。 左丘明,据《论语》所记是孔子的朋友,据司马迁所记是“鲁君子”,据《汉书·艺 文志》所记是“鲁太史”。从《左传》、《国语》来看,左丘明与孔子有相似的想法, 就是利用编撰史记寄托自己的思考所得。他一方面借助孔子《春秋》,对自己的知识作 系统的整理,写成了《左传》;另一方面则利用各国的旧文,编撰了《国语》,用以发 表对于历史的省察。 《左传》原名《左氏春秋》,其初是和《春秋》分别行世的,据考,《左传》原是将 重大历史事件一一作出完整记载的,由于与《春秋》的编年方式相为表里,才成为“大 事编年”。(杨树达:《汉书窥管》)《左传》既依托《春秋》,得以写出一种新史记; 又因为受限于《春秋》,未能发挥“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功能。但它仍然保持了某 种程度的独立,并未对《春秋》亦步亦趋,当西汉末刘歆建议立《左传》于学官,反对 一方的诸儒,曾指其“不传《春秋》”,恐怕就是有见及此。现在我们按之文本,也不 难见到《左传》记事与《春秋》的判断确有不相一致的地方。(注:周予同亦尝予以指 出:“(《春秋》)经与传不相称,乃是非常明显的事。”见前引周氏著第258页。)由于 左氏的“历史主义”立场有别于孔子的“史以载道”立场的缘故,《国语》独立成书, 就较好地实现了左氏对“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史学传统的革新。司马迁说“左丘失明 ,厥有《国语》”,《国语》之作,可能更在《左传》之后,虽然在失明的处境中,左 氏的历史思考似乎益趋成熟。关于《左传》记一事始末的面目,有清人高士奇撰《左传 纪事本末》可供参考,这里试将《国语》作一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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