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西北?(4)
昆仑墟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水经·河水注》) 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山海经·海内西经》) 昆仑之所以在西北群山中出类拔萃,乃是因为它既是“地之中”又是“帝之下都”。相传群神会此,方可“上通于天”: 昆仑悬圃,其居安在?(王注:其颠曰悬圃,乃上通于天也)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楚辞·天文》)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楚辞·离骚》) 昆仑之颠,悬圃之地,天门九重,其名阊阖,是上通天庭唯一途径。凡欲问道通天者,无不神往西北。据说聪明睿智如黄帝者,为求“至道”,也不辞劳苦“西至于崆峒山,登鸡头”,求教于广成子(23)。透过昆仑山岳神话,可以发现对“天道多在西北”的另一解读:通天之道在西北,即“天门在西北”。《周礼·大司徒》疏引《河图括地象》曰: “天不足西北,……西北为天门。”《文选·谢惠连<雪赋>》注引《诗纬含神雾》亦云:“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故有龙衔火精以照天门中也。”言说最为详明者,当属《神异经·西北荒经》: 西北荒中有二金阙,高百丈,……二阙相去百丈,上有明月珠,径三丈,光照千里。中有金阶,西北入两阙中,名曰天门。 从“天道多在西北”到“西北为天门”,虽然尚未离天,但已落地。诚如史家所言,天人之际,关乎兴衰,不可不察。西北岐岍岳陇,冈峦绵亘,本为四岳古族居地(24)。“崧高维岳”,“维岳降神”。(《诗·大雅·崧高》)山岳育人,维岳降神,可以说是形成西北地域文化特色的最重要因素(25)。降至汉代,司马迁仍称“雍州积高,神明之隩,故立畴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史记·封禅书》)(26)这似乎表明西北地域文化已经积淀为足以影响历史的持久传统。 三 “收功实者常于西北” 周秦汉唐,立国西北而抚柔天下,气象博大故国祚绵长。两宋之际,内忧外患,故积贫积弱,江山飘摇而政经南移,时人叹曰:“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复中原而有西北。”(《宋史》卷三百五十八《李纲列传》)易代政变之交,不从目下时局形势总结教训,却纵览古今而发宏论,并非宋人独有的品性,实乃国史中一以贯之的政治思想。善“通古今之变”的司马迁在比较六国形势时就说: 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吏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天所助焉。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史记·六国年表》) 太史公这番宏大叙述是由读《秦记》引发出来的。以德义而论秦不如鲁、卫,就兵力而言秦不胜三晋,但秦竟然能“以虎狼之势而吞天下”,是奇迹还是例外?对此,西汉君臣颇多议论,俗学浅识,“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在司马迁看来,举而笑秦者无异耳食,真是可悲可叹!所以,他不认为秦之有天下仅仅是由于单纯的天险地利,而宁可说是“天所助焉”。其实,司马迁并不肯轻易以“天”许人,西楚霸王项羽败走乌江时曾笑言“天之亡我”,司马迁就反驳道“岂不谬哉”!(《史记·项羽本纪》)显然,司马迁言秦之成功乃“天所助焉”是有其深意的。 西哲有言,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司马迁将秦之兴归因于“天所助焉”,但既未言天为何助西北,也未说天如何助西北,是不得而知?还是不便言说?也许都不是,因为原因的原因是一个终极性的命题:“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这一天助西北的观点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董叔的“天道多在西北”说,但两位史家的论据却大不相同:董叔的证据是天象星占,司马迁的证据则是历史经验,即“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两种相近说辞的背后竟然是天地之不同。天道星占,玄妙神秘,常人难以置喙,然而历史经验则往往见仁见智,容易发生议论。 从司马迁的举证看,他对“作事者必于东南”并无兴趣,或者说那只是一个为了比较而设立的一个铺垫,重点还是在强调“收功实者常于西北”。司马迁认为,夏、商、周皆立国西北,所以西北是孕育成功者的沃土。这一论断究竟能否成立,一方面取决于论据是否真实可信,另方面还在于论据是否支持最终的论断。就论据层面看,唯有“汤起于亳”一说,自古以来多有争议(27)。从论断的角度看,虽然也有学人认为其“非笃论矣”,但未必搔着痒处(28),倒是司马迁的三代起于一元说,成为近代以来古史讨论的焦点之一。 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是古史研究中的典范。其中明确提出了中国古史在地理上东、西二分的观点: 自五帝以来,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东方,惟周独崛起西土。……自五帝以来。都邑之自东方而移于西方,盖自周始。故以族类言之,则虞、夏皆颛顼后,殷、周皆帝喾后,宜殷、周为亲。以地理言之,则虞、夏、商皆居东土,周独起于西方,故夏、商二代文化略同。……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家一姓之兴亡与都邑之转移,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29) 王国维的推论方法,是由都邑地理入手,将商、周分为东、西二部,然后考其族类渊源,进而论证东(殷)、西(周)制度文化的不同。这篇极富说服力的文字,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影响。受此启发,傅斯年完成了他那篇被誉为奠定其天才地位的《夷夏东西说》(30)④。同样是由地理入手,但傅斯年发现的却是古史的两个系统: 历史凭借地理而生……以考察古地理为研究古史的一个道路,似足以证明三代及近于三代之前,大体上有东西不同的两个系统。……夷与商属于东系,夏与周属于西系。(31) 他甚至认为东西对峙、夷夏相争就是中国的三代史: 东西对峙,而相争相灭,便是中国的三代史。在夏之夷夏之争,夷东而夏西。在商之夏商之争,商东而夏西。在周之建业,商奄东而周人西。(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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