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制与否认
大多数人都把自己的文化传统当作无上骄傲和自豪的资本。其实,文化传统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对于目不识丁的人而言,文化传统还是找到认同感的根本所在。无怪乎人们要倾注毕生力量保护自己的文化产品,比如语言、城市、艺术,还有文学、民歌和宗教仪礼的精华。文化这一概念的范围究竟应该划多大,可以说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不过,恐怕谁都不会否认,文化应当包括上面那些东西,那些我们珍视的、甚至看得比我们的肉体存在更为宝贵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把一种伟大文化的消亡看成是一种比肉体死亡更加悲惨的宿命。施宾格勒和维特根斯坦两位哲人早就清楚地认识到:文化就像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灵魂,它是一种形式,这种形式必然属于一个人群的生活和语言中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所以,如果较起真儿来,古希腊文明生根于奴隶制度这一史实会让人感觉如芒在背也就不足为怪了。古希腊的文学、雕塑、神话,还有(也许是最重要的)哲学是一笔文化遗产的基础,在我们今人看来,它不仅是西方的,也是世界的。创造这笔文化遗产需要有闲暇,而这闲暇却是靠奴隶的艰辛劳动获得的;一想到这一点,我们的正直马上从心儿里变得岌岌可危,群体的自我价值感随即面临破败。鉴于存在这样的威胁,我们可能会产生否认这一历史真实的想法,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并不因此就可以原谅。 在古希腊人看来,那些被贬称为“肉体(soma)”的人之所以一辈子苦命,是因为他们根本上是非理性的,就像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第一卷里所阐述的那样。他把奴隶制分为两类,一类是“约成奴隶制”,另一类是“自然奴隶制”。前者只是一种法律存在,战争法是构建这种存在的条件;根据战争法,俘虏只有放弃自由才能保住性命。而后一种奴隶制则是一种本体论条件;在这种条件下,通常存在于自由人生命中的“理性原则”,只会寄寓在主人身上,奴隶身上是没有的。这就更显出我们的自相矛盾。这个信条有两个可怕的后果:第一,它颠倒了道德秩序:它为奴隶设定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目的(telos)”,他们的宿命不是凭自己发达风光起来,而要完全服从主人发达风光的需要。于是,卑躬屈膝、缺乏主动精神等等,在自由人是恶习,在奴隶就是优点。第二,自然奴隶当工匠、做庄园的管家无论展现出怎样的能力,都不能算作具有真正理性的证据,只能算是徒有其表的聪明,善为奇技淫巧之类;这种聪明和一只小狗时而表现出来的聪明差不多。所以,自然奴隶根本没有能力发展最高级形式的友谊,友谊是具有理性的人们的情感交融,这种交融把追求真理本身作为目的。而奴隶是不可能进行哲学思考的。 有证据表明,当年雅典的知识分子自己也被上述意思搅得心烦意乱。亚里士多德把奴隶分为约成奴隶和自然奴隶就是一个证据;因为经他这么一分,便有了这样一种可能:有些人本质上不是奴隶,可能仅仅因为法律上有约定,才把他变成了奴隶,他也就成了不公正的牺牲品:按照亚里士多德提出的自然主义伦理体系,凡是与自然相对立的都是不公正的。我们在柏拉图的著作《米诺篇》可以读到苏格拉底和一个要被拍卖的奴隶之间有一段逻辑论证式的对话,里面收录了这个奴隶回忆起一个几何学原理的情况--几何学可是古希腊诸科学的巅峰。笔者打算在此后的篇幅里探讨一下我们摁捺不住冲动,否认人类历史上奴隶制真实性所造成的终极后果,探讨一下不承认史实对我们的理性人身份造成的影响。 否认种种 形式符号逻辑经常用到否定符;用否定符表达的否认和笔者打算讨论的否认有一定联系。这种联系常常裹着一层神秘色彩,之所以是这样,多半是因为弗雷格和罗素派对相对于自然表达形式而言的、“逻辑上完美的”语言的特殊地位抱有科学主义的偏见。确切地说,为了澄清概念,这种神秘氛围必须被驱散。我们重点研讨的几种否认方式和奴隶制及其历史有关系,而且已经表述得具体而清晰。本文列举了两个颇有教益的例子,一个是南非为粉饰本国靠奴隶制起家的历史做的一些小动作,另一个是否认纳粹对他们视为劣等的民族实施奴役政策直接造成了大屠杀。 当然,只有疯子才会否认古今伟大的文化和文明历史上都曾经历过奴隶制度。谁要否认纳粹杀害了许许多多犹太人、流动民族、斯拉夫人和波兰人,那他不是全疯,也得算半疯。不过,否认奴隶制和大屠杀的人不是上述意义上的精神失常,因为他们并不否认曾有过奴隶制,(一般说来)他们也不否认被冠以大屠杀之名的事件确实发生过,但是,他们会就这些词义的普遍认同问题提出异议,或者不承认这些词语能够按照必要的精确度加以解释。他们还会否认涉及这些事情的某些事实细节,比如奥斯维辛集中营是用毒气杀人,还是把人活活饿死或枪杀;再比如好望角的奴隶待遇之悲惨是不是和历史学家说的多少有出入。不过,他们更常见的作为是采用令人发指的比较手法,把一些歪曲史实的叙述版本(而绝非校正版)搬出来,否认奴隶制、种族主义和大屠杀的重要性。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指责他们把奴隶制和大屠杀加上括号,然后在括号前面加上一个否定符,就像逻辑学家写的那个样子~(p)或~(q)。其实,笔者今天主要关注的否认者并不用逻辑符号来摆弄道理,他们使用的是自然语言,靠的是嘴巴和笔杆子,还有雕塑艺术、电影和博物馆文物的布局摆放等直观手段。这对其言论的逻辑语法有着不可否认的重要影响,就像语气声调的变化会影响论辩的说服力一样。但是,假如逻辑否定和记忆否定(姑且这么叫吧)不存在任何联系的话,那么我们讨论记忆否定时如何能切中肯綮就不得而知了,而我们在讨论时的确做到了。因为,那些落在逻辑符号学范围之外的东西不仅毫无根据、无效、“模糊”,甚至不像演绎逻辑重言式基本规则那样离谱地荒谬和空洞,而是根本就前言不搭后语,就像一串“咿咿呀呀”。它不只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一种模态(modality)。它根本就不是人类语言的模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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