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道行深厚的坐禅者都知道,用心注视,并非在于细想呼吸的过程,而在于省察(watchfulness),这是一种直接的、无中介的活动,比方说在大脑中想象呼吸;而一旦思绪飘移,开始思考和呼吸相关的其他事,比如呼吸的生理成因、化学构成,或者思考某些外部事物,这个活动还能把思绪轻轻拉回省察的状态。因为坐禅的目标不是要在一系列的思考推理中得到一个结论,或者在一连串的联想中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目的,而是要获得足以驱散错觉的颖悟。难怪西蒙·威尔(Simone Weil)认为关注是理解图像和符号的方式,不是靠解释,而是靠注视,“直到突然间灵光闪现,豁然开朗”(Weil,1948)。同样,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Investigatrions)一书中想用“不要想,要看!”(Don't think,but look!)这个祈使句概括语言哲学的本质论(Wittgensten,1958)。两位哲学家不约而同地间接提及一种态度,它为理智注入了能量,并引导着理智;因而有了它,我们才不会被构成非理性的那种特殊的忘性攫住,从这个意义上讲,态度不同于思考推理过程,但又是思考推理过程所固有的。而且,这种态度似乎属于态度现象学,因为它有一个特殊的道德特征,之所以特殊,不仅是因为接受和拒绝它,如前所述,肯定都是有意而为,于是招来那些粗陋的赞扬和指责;还因为我们--简直是偏心眼儿地--一方面格外看重养成这种态度,就好像家长对智残的婴孩格外关照;另一方面又害怕没有这种态度,比如说碰到一个纳粹官吏不假思索参与屠杀几百万犹太人这样的事。 笔者觉得,不假思索就是欧文和否认南非奴隶制的人的共同特点。他们的错与其说是对他们想要否定其历史的那些人抱有错误的认识,不如说是他们,确切地讲,根本没有考虑那些人。之所以没有考虑,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注意,也就是不想理会那些人的存在。按照西蒙·威尔可能同意的方式来评述这个事情,欧文和南非的奴隶制否认者面对奴隶和被害犹太人的记忆缺少谦逊的态度,不肯正面承认奴隶制和大屠杀是卑鄙的。可这样一来,他们贬低了自己的理智,继而贬低了自己,最后做了自己想避开不提的罪恶的牺牲品。而随后他们遭受的羞辱和精神病患者遭受的羞辱差不多,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羞辱可以采取各种形式,羞辱的程度也有差别。被关进一所精神病院是一种羞辱,而住在精神病院的大墙内还会受到程度不同的进一步羞辱。穿束身衣、吃脑叶纤维阻断药、被关到“隔离病房”等等,被我们认定为疯子的人可能会遭这些档次不同的羞辱。即便是比较仁慈的社会,也会动用这些羞辱办法;使用它们时,并非刻意施加惩罚,而是要为精神病患者治疗,并保护其他人,以及精神病患者自己,不受精神病患者的伤害。我们希望救治并保护的患者是有尊严的,但如果不在某种程度上无视他们的一部分尊严,上述目的就无法实现(至少从医学发展的现阶段情况看是这样)。这是一个大家不愿意接受的结论,因为在西方文化中,医学研究和实践数百年来处于净化的、价值中立的、科学主义的氛围中,使得我们习惯性地相信,尊严、羞辱这种负载着价值的概念即使对于精神病学这样的医学分支也是格格不入。这种观念肯定是受了误导。治疗精神错乱和治疗肺炎大不一样。如果某人被诊断为精神病,我们会合乎逻辑地认为他这个人,他的道德行为能力和理性判断力,受到了严重损害,而不只是这个或那个身体器官。我们不会指望精神病患者和神智健全的人一样,也正因为这一点,我们不会把精神错乱者看成是有理性、讲道德的人。 笔者想再次强调一下,笔者的意思不是说戴维·欧文和他的追随者,还有南非否认实行过奴隶制的那些人,都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但是如果他们对历史真实的可恶疏忽成了令人发指的非理性的典型(希望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对于该如何回应其疏忽这一道德问题,我们不能回避。不予理睬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一种合理回应。对否认史实的人就应该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对他们不能像对待参与理性争论的伙伴。黛博拉·里普施塔特实际就是这么做的,欧文案审理过程中,她就是不出示任何证据。如果她出示了证据,可能会招来欧文的诘问,两方遭遇的过程中,她也许就会同欧文争论否认史实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陷入争论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如果是跟对方较较真儿,好好理论一番,那就得稍有一点想象的胸襟,费真功夫钻进“会话者”的观点里面,也就是设身处地跟着他的思路走一遭。那样一来,我们就可能被我们所谴责的邪恶所毒害;不论做何考虑,保持思想开放也好,避免偏见也罢,我们都不应该那么做。从另一个方面看,我说的不予理睬是一种惩罚,这种惩罚自有它的厉害。不予理睬抑制了发言并获得我们精神同胞理解的需求,这种需求的强烈程度不亚于任何其他的需求;它还抑制了我们想让别人把我们认作理性人和真理之友的欲求。因此,选择把某个人赶出理性话语的圈子丝毫不比选择去讨论奴隶制和大屠杀这类问题缺少严肃性。我们应该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作为哲学工作者,那种责任必须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体现:深入理解我所说的排除与收纳的逻辑辨证论的逻辑形态。 注释: ① 将试图证明的结论设为立论里的一个前提,此为“窃取论点”。 ② 其实,欧文没有历史学专业的学位,甚至连个大学学位都没有。在审理其名誉损害案时,欧文在作总结陈词时提醒格雷法官注意:他是“野路子的史学家”,而“野路子的史学家都是从最原始的记录做起,他们的任务不同于坐在摆满书籍的书房里的正规学者和研究者,后者可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几部参考书看看,参考书都是大字体印刷,翻成了英语,附有索引,查起很方便,书里还有精美的插图供参考”(Counsell,2000a,pp.37-38)。 ③ 譬如,欧文向法庭作开庭陈辞时声称:“被告决意要毁掉我的事业,恣意败坏我作为历史学者的合法性,他们不是孤立行动。我恳请法官大人记住这句话。为了分毫无差地实现打击我这个目的,他们开展了有组织的国际性活动”(Counsell,2000b,p.21)。 ④ 这当然不是要否认这样一种实际情况:某一种符号比另一种符号能更清晰地表达逻辑关系,而不仅是使用起来更方便。 【参考文献】 [1] COUNSELL 2000a.Transcripts from the trial of David Irving,Harry Counsell and Company,Clifford Inn,New Fetter Lane,London EC4.Day 32.13 March. [2] COUNSELL 2000b.Transcripts from the trial of David Irving,Harry Counsell and Company,Clifford Inn,New Fetter Lane,London EC4.Dav 1,11 January. [3] ELPHICK,R.AND GILOMEE,H.,eds,1979.The shaping of South African society 1652-1820.Cape Town:Longmans. [4] EVANS,R.J.1997.In defence of history.London:Granta. [5] FOUCAULT,M.1961.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K5RC03.JPGge classique.Paris:Gallimard.[Madness and civilization: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New York:Vintage,1973]. [6] GAITA,R.2000,A common humanit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7] GUTTENPLAN,D.D.2001.The Holocaust on trial.History,justice,and the David Irving libel case.London:Granta. [8] LIPSTADT,D.1994 Denying the Holocaust.London:Penguin. [9] PATTERSON,O.1982.Slavery and social death:a comparative study.a compar-arative study. [10]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1] SHELL,R.C.H.1994.Children of bondage:a social history of slave society at the Cape of Good Hope 1652-1838.JOhannesburg:Witwatersrand University Press. [12] WEIL,S.1948.La pesanteur et la grK5RC03.JPGce.Paris:Plon.[Gravity and grace.London:Routledge,1952]. [13] WITTGENSTEIN,L.1958.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Anscombe,G.E.M.and Rhees,R.eds,Anscombe G.E.M.trans.Oxford:Basil Black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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