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研究希腊古风时期的历史而言,赫西奥德创作于公元前8世纪的史诗体诗篇《农作与时日》是一份重要的材料。① 有别于以赞美英雄业绩为主题的两部荷马史诗,亦有别于赫西奥德自己的另一部歌颂诸神起源和谱系的史诗《神谱》,《农作与时日》针对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宗教、伦理和社会问题。全诗围绕农民的日常劳作,介绍了农事知识,描绘了农村生活,颂扬了正义和农业劳动,奠定了农业在后来古典时期城邦意识形态中的重要地位。在形式上,它也颇为特别,虽然采用了史诗的格律和语言,却是一篇训喻辞,其中诗人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直接向包括其弟佩尔西斯、当地王爷(巴西琉斯)及旁观者在内的听众进行劝导。 如今,学者对于此诗的教喻作用很少理会,更感兴趣的是如何从中提取社会史史料,考察公元前8世纪的社会生活,特别是希腊中部比奥提亚地区偏远小村庄的农村生活。由于《农作与时日》涉及了诗人所处时代的现实问题,其中必然包含一些有价值的社会史材料,但是赫西奥德并非“社会史材料”的被动记录者,而是作为富有创造性的诗人使之服务于诗篇的教喻作用,因此在解释这些史料之时,我们必须兼顾诗人的教喻目的。那些过度关注诗歌里的史料内容而将之与其余部分割裂开来的做法,会导致史料解释的偏颇。有感于此,本文着重考察《农作与时日》研究领域里西方学者近年来关注较多的两则社会史问题:(一)诗人塑造的包括父亲与两个儿子(即赫西奥德和佩尔西斯)在内的这个家庭究竟属于哪个社会阶层;(二)被诗人讥为“贫苦的村庄阿斯克拉(Ascra)”与邻近的城邦特斯比亚(Thespiae)之间有着怎样的政治经济关系。在评述相关实证性考据的同时,本文从诗歌的内在理路尤其是它的教喻目的来审视相关文本证据,纠正这些考证的偏颇之处,并力图表明,这两则基于诗歌文本解读的社会史问题需要同时从思想史的角度加以衡量。 父与子:普通平民抑或没落贵族? 从整体上看,《农作与时日》所具有的教喻作用体现于诗人设计的一个“戏剧性”场景(27—41行,以下只标注数字):父亲死后,弟弟佩尔西斯靠贿赂王爷“获得了较大的一份”遗产,但此后却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将遗产挥霍殆尽,此刻又向赫西奥德乞求救济,并威胁说如若不从便要挑起诉讼,受此激发诗人创作了长诗,用以训诫兄弟,并劝谕世人。类似的第一人称叙述在赫西奥德的诗作里有好几处,② 以往一直被简单当作诗人的“自传性”材料看待。近来有部分学者指出,不必拘泥于字面来理解这些所谓的“自传性”段落,必须以一种更精细的方式来考察赫西奥德的第一人称陈述在其诗歌语境中所起到的作用。其中最具争议性的是哈佛大学古典学系教授格里高利·纳什的看法,他认为“赫西奥德”像“荷马”一样,并非历史上实有其人的诗人之名,而是诗人塑造的“人物”。③ 根据这种观点,将“赫西奥德”的第一人称陈述等同于诗人的自传恰恰犯了将人物等同于作者的简单错误。本文不拟在此探讨“赫西奥德”是真实抑或虚构这一或许无法解答的问题,但在笔者看来,既然《农作与时日》里的诗人试图将其塑造的家庭置放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经济背景之中,这就给了我们空间,在兼顾其文学作用的同时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考察诗人所塑造的家庭。④ 有关这个家庭,学者们关注较集中的一个问题是其所属的社会阶层:赫西奥德描绘的是一个“没落贵族”抑或“普通平民”家庭?让我们首先来了解诗人父亲的生涯: 大傻瓜佩尔西斯,正如你我的父亲, 由于缺乏好的谋生之计,曾经常常扬帆出海。 有一次他乘坐黑色的航船离开爱奥利亚的库迈 越过广阔的海域来到这个地方, 不是为了逃避财富、丰饶和幸福 而是为了逃避宙斯加给凡人的可怕贫穷。 他定居在毗邻赫利孔山的一个贫苦村庄 阿斯克拉,这地方冬天寒冷,夏季酷热,从不适宜。⑤据此说法,赫西奥德的父亲来自小亚细亚爱奥利亚(Aeolia)地区的城市库迈(Kyme),在那里为了维持生计从事海上贸易。然而,风险很大的海上贸易不曾让他摆脱贫穷,因而不得已迁居希腊本土比奥提亚(Boeotia)境内位于赫利孔山(Helicon)东麓的村庄阿斯克拉。众所周知,公元前8世纪的下半叶,希腊人开始了又一次移民活动,从希腊本土向小亚细亚、意大利南部乃至更远的地区大规模移民,但是赫西奥德父亲的这种“反向移民”令许多学者迷惑不解:为什么他愿意从更富庶的小亚细亚返回希腊大陆,靠垦荒种地勉强糊口?⑥ 一种猜测是,赫西奥德的父亲离开库迈的初衷是想与其他商人一起移民到意大利坎帕尼亚地区的库米(Cumae),但由于种种原因他在途经阿斯克拉时停留下来并定居在这里,垦殖了一些荒地,靠着辛勤的劳动使之变成一片欣欣向荣的农场,并把它作为遗产平分给了两个儿子,使他们能依赖自己的一份田产过上小康生活。 更令学者感兴趣的问题是,关于赫西奥德父亲社会阶层的这个段落能告诉我们什么?维拉莫维兹曾经揣测,赫西奥德的父亲出身于非贵族阶层,但在定居阿斯克拉之时却佯装成贵族并蒙骗了当地居民。⑦ 彻斯特·斯塔尔同意非贵族出身的说法,不过他认为赫西奥德的父亲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成为所谓的“半贵族”,这是斯塔尔假想的一个由中产农民组成的社会阶层,其成员的社会等级可上可下。⑧ 同样,社会地位的流动性这个主题在贝内戴托·布拉沃对于本诗的释读中占据了核心位置。⑨ 基于对古风早期的海上贸易所作的深入研究,⑩ 布拉沃试图证明当时贵族是唯一从事这项活动的阶层,因此赫西奥德的父亲实际上是一位没落贵族,参与了职业性的海上贸易活动,而他的两个儿子也相应地属于没落贵族阶层。布拉沃推论,《农作与时日》针对的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即没落贵族,并且教导他们如何凭借诚实无欺的农业劳动而非充满风险的贸易活动重新使自己的社会地位稳步上升。 以上各家的解释对本段落从属的语境都没有给予充分的关注。这个段落出现在所谓的“海上航行”(Nautilia)篇章里,在此诗人就航海和海上贸易向自己的兄弟提出了忠告。(11) 从中我们得知,诗人对于海上贸易的态度模棱两可:一方面他认为海上贸易是“头脑昏昏者”在希望避免债务和饥饿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活动,(12) 另一方面他又承认它会使人获利,殷实的农民也可以偶尔藉此增加财富。(13) 但是,航海伴随着极大的危险,要冒倾家荡产的风险,所以如果佩尔西斯坚持要从事此项活动,他就应该像农夫那样,从事季节性的贸易,出售他的剩余产品。换句话说,海上贸易不能替代农耕,而只能作为后者的补充。赫西奥德在这里所描述和称许的贸易类型,阿尔丰索·梅勒(Alfonso Mele)认为是所谓的ergon贸易,即主要是农民由农作(erga)产出的日用必需品的买卖,并且仅是农民从事的活动之一;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所谓的prexis贸易,即贵族从事的职业贸易,买卖的是诸如金银、象牙等奢侈品。(14) 出于对海上贸易的这种两可态度,赫西奥德在“海上航行”这一篇章里尤其强调航海必须遵守时令、把握尺度。因此,他重提了父亲的例子来劝谕佩尔西斯。在上引段落里,父亲的生涯被当作反面典型:他试图作为一名职业商人来维持生计却失败了,于是放弃了贸易活动,只得定居在阿斯克拉以耕种来养家糊口。(15) 可见,想要通过海上贸易谋求“财富、丰饶和幸福”是多么地不明智,只有在土地上的辛勤劳作才是最可靠的生活方式。佩尔西斯不应该效仿父亲专事海上贸易,(16) 而应该遵照赫西奥德的教诲,以务农为本海上贸易为末。从诗人的教喻目的出发,不管父亲是否属于“没落贵族”(对此我们无从得知),只有他在阿斯克拉定居后像其他“普通平民”那样辛勤劳作的生活才是值得效仿的。 由于佩尔西斯是这篇劝谕诗的主要针对者,亦有学者试图通过分析诗人如何称呼和描述其兄弟来推断后者(以及赫西奥德自己)的社会阶层。例如,诗人对王爷们讲述了“老鹰与夜莺”的寓言之后,立即转向佩尔西斯并以如下的方式劝告他: 噢,佩尔西斯,要倾听正义,不要滋长邪恶, 因为邪恶带给卑贱者(deilos)不幸,即便高贵者(esthlos), 也不能轻易承受它,也会被它压垮, 一旦他遇上灾祸……(17)许多学者认为,这里的两个关键词deilos和esthlos明显具有社会阶层的含义。韦斯特(M. L. West)的注释颇具代表性,他断言,这两个词指的是“社会地位的低与高;显而易见,佩尔西斯是‘低等人’,并非王爷中的一员”。(18) 诚然,在上面的段落里,deilos和esthlos是紧跟在为王爷们述说的寓言之后出现的,两者似乎应该分别指代佩尔西斯和王爷,因而增添了讽刺意味。但在另一处(299),诗人在称呼佩尔西斯时却使用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短语“dion genos”。在其他早期诗歌里出现时,这个短语(直译为“神的后裔”,意译为“出身高贵的”)指的都是宙斯的子女如狄奥尼索斯或者阿尔忒弥斯,而凡人能享有这个称号的必定是贵族出身的英雄。那么,“出身高贵的佩尔西斯”如何与前面所提到的“卑贱者”协调呢?维拉莫维兹的解释如前所述,出身低微的父亲在定居阿斯克拉的时候对当地居民佯装成贵族,在这里诗人用这个称呼来提醒他的兄弟:他们的父亲所宣称的贵族出身,并借此来激励他。(19) 布拉沃则直接把这个短语与前文提到的赫西奥德的父亲从事职业性的海上贸易联系起来,作为支持自己关于赫西奥德家没落贵族出身的有力证据。(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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