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新史学”思想解析(4)
对于如何构建历史系统,特别是如何处理中国史实与西方理论之间的关系,钱穆、陈寅恪等人的看法与胡适等不同。1931年,陈寅恪在审读冯友兰所著《中国哲学史》时,隐然对胡适的同名著作表示不满,其中即涉及“系统”问题。他指出:“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此弊至今日之谈墨学而极矣。今日之墨学者,任何古书古字,绝无依据,亦可随其一时偶然兴会,而为之改移,几若善博者能呼卢得卢,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国号称整理国故之普通状况,诚可为长叹息者也。”(34)张尔田对新派的学风一向反感,他在致书《大公报》编者时多次提到,新派治史好言理论系统,主观色彩太浓。在他看来,以胡适为代表所撰的一些哲学史、文学史等新史,看似颇有系统,实则断章取义,以论代史:“若今所行哲学史、文学史等等,摹仿外人,空论居多,以严格论之,实皆不成其为史。即有分重材料者,其正确与否,又自难言,非重经史家审定不可。不然,中国此后殆将无史矣。”(35)对于如何建立历史的组织系统,他们强调从历史中求史识,即按照历史的原貌研究历史,从历史中寻求认识。遵照中国历史的特性研究中国历史,钱穆总结出了一套理论方法。 第一,本诸史实。强调以史料考辨和史实考证为学术基础,钱穆与科学考订派并无不同。他曾告诉学生,“治通史必贵有‘系统’,然‘系统’必本诸‘事实’。见仁见智,系统可以相异,而大本大原,事实终归于一致。不先通晓事实,骤求系统,如无钱而握空串,亦复失其为串之意。”(36)他在《国史大纲·引论》中表示,前人所记录之历史资料无当于后人所需之历史知识,但“后人欲求历史知识,必从前人所传史料中觅取。若蔑弃前人史料而空谈史识,则所谓‘史’者非史,而所谓‘识’者无识,生乎今而臆古,无当于‘鉴于古而知今’之任也。”(37)针对当时大中学历史教学中偏重条贯而轻视事实的现象,钱穆指出:“如是则学者所得惟系统、条贯,而无史实。卒之所谓系统、条贯者,皆空谈,皆私见。空谈私见可以万异,而历史事实只有一真。”(38)也正是从这一原则出发,他对“革新派”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彼于史料,往往一无所知。彼之所谓系统,不啻为空中之楼阁。彼治史之意义,转成无意义。彼之把握全史,特把握其胸中所臆测之全史。彼对于国家民族已往文化之评价,特激发于其一时之热情,而非有外在之根据。其绾合历史于现实也,特借历史口号为其宣传改革现实之工具。彼非能真切沉浸于已往之历史知识中,而透露出改革现实之方案。”(39) 第二,先务大体。钱穆与科学考订派又有严重分歧。其表现之一,即在于如何选择研究对象,以及为实现最终目标而采取的策略上。他说:“治史而言系统,固非易事。然若谓历史只是一件件零碎事情之积叠,别无系统可求,则尤属非是。或谓国史尚在逐步整理中,遽言系统,未免过早。今日急务,端当致力于新材料之搜罗,与旧材料之考订;至于理论系统,暂可置为缓图。此说亦可商。历史范围过广,苟非先立一研寻之目标,以为探讨之准绳,则史料尽如一堆流水账,将见其搜之不胜搜,考之不胜考;而历史仍不过为一件件事情之积叠,将终无系统可言。此如清儒治经,初谓‘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其论亦非不是。而极其所至,训诂小学日明,经学大义日晦。精熟《说文》《尔雅》,岂遂通得《语》《孟》义理!”(40)在他看来,“新汉学”染上了清代考据学“枝之猎而忘其本,细之搜而遗其巨”的毛病。(41)那么,如何确立理论系统呢?钱穆回答说:“窃谓今日治史要端,厥当先从‘通史’入门。”(42)具体地说,“治史者当先务大体,先注意于全时期之各方面,而不必为某一时期某些特项问题而耗尽全部之精力,以偏见概全史。当于全史之各方面,从大体上融会贯通,然后其所见之系统,乃为较近实际。其所持之见解,乃得较符真实。而其对于史料之搜罗与考订,亦有规辙,不致如游魂之无归。治古史本求通今,苟能于史乘有通识,始能对当身时务有贡献;如是乃为史学之真贡献。不致将史学埋没于故纸篓中,而亦不致仅为一时之政客名流宣传意见之利用品。”(43)此种上下左右融会贯通的方法,也就是通体的研究,正契合了研究人事的需要。它与以自然界为研究对象,重视分类研究的方法不同。对此,钱穆有自觉体认,他说:史识“须能见其‘全’,能见其‘大’,能见其‘远’,能见其‘深’,能见人所不见处”,因为,“历史是一全体性的,并非真个有一件一件事孤立分离而存在。”(44) 第三,通览全史而觅取动态。在钱穆的学术思想中,“融会贯通”绝不是一种说辞,而是能意会且能言传的治史方法。横向上,他的“全史”囊括了政治制度、社会经济和学术思想等多个领域。他说:“革新派”之史学三期,第一期倡导“政治革命”,治史目光仅停留于“政治制度”,第二期转倡“文化革命”,论锋亦转集于“学术思想”之途,第三期盛唱“经济革命”,又惟集中于“社会经济形态”,各为局所限,滞涨不通。他认为,历史是一个整体,对此三者不能肢解割裂,亦不能孤立视之。“‘社会经济’为其最下层之基础,‘政治制度’为其最上层之结顶,而‘学术思想’则为其中层之干柱。”综合三者的进退消长,方能从整体上说明中国历史的变化。(45)以下重点阐述他的纵向贯通方法。 钱穆把这一方法概括为“同中求异”、“异中观同”。他说:“凡治史有两端:一曰求其‘异’,二曰求其‘同’。”“何谓求其异?凡某一时代之状态,有与其先、后时代突然不同者,此即所由划分一时代之‘特性’。从两‘状态’之相异,即两个‘特性’之衔接,而划分为两时代。从两时代之划分,而看出历史之‘变’。从‘变’之倾向,而看出其整个文化之动态。从其动态之畅遂与夭淤,而衡论其文化之为进退。此一法也。”(46)“无变不成历史”,换言之,“求其异”就是寻找看似整齐、统一、静态的历史的“不同”之处,根据“不同”划分为前后阶段,观察前后变动,进而从变动中观察阶段之特性、文化之进退。“何谓求其同?从各不同之时代状态中,求出其各‘基相’。此各基相相衔接、相连贯而成一整面,此为全史之动态。以各段之‘变’,形成一全程之‘动’。即以一整体之‘动’,而显出各部分之‘变’。于诸异中见一同,即于一同中出诸异。全史之不断变动,其中宛然有一进程。自其推动向前而言,是谓其民族之‘精神’,为其民族生命之源泉。自其到达前程而言,是谓其民族之‘文化’,为其民族文化发展所积累之成绩。此谓求其同。”(47)“求其同”以“求其异”为基础,又加以提升。如果说“求其异”是“察变”,那么“求其同”是“通变”、“通古今之变”,就是“变”中寻“常”、“变”中求“性”,即寻求变变相连的动态中的统一性。显然,此“常”不是静态的历史。在钱穆看来,此“常”为中国历史之通则,蕴含着历史前进之动力、民族生命之源泉,乃民族文化发展之总成绩,或谓之民族精神。 由此,钱穆总结说:“故治国史不必先存一揄扬夸大之私,亦不必先抱一门户立场之见。仍当于客观中求实证,通览全史而觅取其动态。若某一时代之变动在‘学术思想’(例如战国先秦),我即着眼于当时之学术思想而看其如何为变。若某一时代之变动在‘政治制度’(例如秦汉),我即着眼于当时之政治制度而看其如何为变。若某一时代之变动在‘社会经济’(例如三国魏晋),我即着眼于当时之社会经济而看其如何为变。‘变’之所在,即历史精神之所在,亦即民族文化评价之所系。而所谓‘变’者,即某种事态在前一时期所未有,而在后一时期中突然出现。此有明白事证,与人共见,而我不能一丝一毫容私于其间。故曰:仍当于客观中求实证也。”(48) 与简单用西史比附中史,或以西学解释中学的做法根本不同,在此,历史宛然有一客观的“内在道路”。显然,此一道路之打通,靠的是贯通的方法。值得指出的是,这种整体性贯通的研究方法,正是钱穆长期以来治史经验的总结。早在《先秦诸子系年》一书自序中,他就曾自负地提出:昔人治诸子“未能通贯”,“余之此书,上溯孔子生年,下逮李斯卒岁。前后二百年,排比联络,一以贯之。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以诸子之年证成一子,一子有错,诸子皆摇。用力较勤,所得较实。此差胜于昔人者一也。”(49)从史料学的角度分析,他的贯通的方法完全建立在依据史籍、明察细勘的基础之上。他在《再论楚辞地名答方君》一文中所说“互证”、“内证”、“本证”,指的就是利用史料进行相互考辨、释证。经由这种考证工夫所得出的结论,自然坚实可靠。因为它不是简单依靠西方的学术理论、范式或者概念开展研究,而是广泛深入到原始史料的内部,历经艰苦工作后,从中独立得出的判断。 “让历史自己说话”,在新史学之林中,钱穆最具这方面的个性。在研治通史的方法论上,钱穆与包括受过西学训练的张荫麟等人不同。钱穆所说“通览全史而觅取其动态”,某种程度上正是《春秋》教之“比事”,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一种现代表达。钱穆之所以能屹立于现代新史学之林,自成一家,与他治史的中国性格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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