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周一良指出:“六十年来,我可说是经历了乾嘉朴学、西方近代史学和马克思主义史学三个不同阶段的训练。我认为这三种类型的训练有一共同之处,即要求历史必须真实或尽量接近于真实,不可弄虚作假,编造篡改。只有真实的历史,才能成为‘后事之师’,起参考、借鉴以至教育的作用。而研究历史最根本的态度和方法只有四个字:实事求是。如何才能实事求是呢?一个合格的历史学家应当既见树木,又见森林;既能由此而及彼,因小而及大;看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等不同领域之间的关联;看到纷繁错杂的历史现象之间的内在联系;看到历史是辩证地发展。以上所说,似乎陈意甚高,却又像老生常谈。我自己则心向往焉,而愧弗能也。”⑩ 由于历史学家也生活在现实社会,他们的思想以及著述无不受到时代和社会诸多因素的影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切真历史就是当代史”(11)、“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12)等命题有其合理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史德作为历史学家的根本素养具有不可须臾忽视的重要性。历史学家贵在实事求是,重在据实而书,民族性必须统一到科学性的高度,致用必须以求真为前提,研究必须以史料为基础,所有论著必须坚持“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13)的史料运用原则,坚决反对捏造和歪曲历史;不隐恶,不虚美;不发违心之论,不曲学阿世,不卖论求荣;追求真理,无畏无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保持历史学家高尚的道德操守,以捍卫历史科学的尊严和价值。 (二)才、学、识 史才、史学、史识被称为“史家三长”,后来梁启超在此基础上加上史德,概括为“史家四长”,(14)作为历史学家的基本素养。史才,是指搜集、鉴别和组织史料、叙述事实、记载言语、撰写文章、运用体例、编次内容等历史编纂方面的才能;史学是指掌握丰富的史料、历史知识以及与历史有关的各种知识;史识指的是史家独到的见解、观点、品质和精神。(15)唐代史家刘知几在回答为何自古多文士而缺史才的提问时指出,“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故史者少。夫有学无才,犹愚贾操金,不能殖货;有才无学,犹巧匠无楩柟斧斤,弗能成室。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知惧,此为无可加者。”(16)被当时的人们誉为不刊之论。 在古代中国学术传统中,衡量史学水准高下的尺度,是历史学家历史知识的广博、掌握资料的丰富和考证史料的严谨。历史学是一门求真务实的学问,讲究言必有本,来不得半点的虚假和浮夸,研究者必须花大力气掌握第一手史料,才能真正有所作为。历史学家的基本功就是详尽地占有材料,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坚持从事实出发,一切面向历史事实。由此及彼、由点而面,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通过史料发现历史联系,通过个别把握历史全貌,提升认识,获得真知。史识主要包括见解和观点,但是,章学诚指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所以史识又包括秉笔直书、忠于史实的高尚品质和勇敢精神等。史识针对的是历史学家所持的观念、立场问题,即应该如何认识历史、判断历史的问题。历史的眼光、见识、领悟力和洞察力是历史学研究者最应该具有的素养,否则,在研究中就无法穿透表面现象,容易被一些假象所迷惑,局限于肤浅的认识和简单的结论,缺少理论的总结和升华。史识就是对于历史本质的深刻理解,对于历史演化的准确把握、就是对于历史发展具有见微知著、明察秋毫、鉴古察今、高瞻远瞩的学术能力。历史学研究如果认识不清历史的主流,捕捉不到历史精神,其研究成果必然苍白无力,历史学家也就未能完成自己的神圣使命,当然也就不能满足社会和大众对历史学的期望。 德、才、学、识四者之间相互关系十分密切,史才中包含史识的因素,史识又以史才和史学为根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四者的关系可以从如下比喻中得到清楚阐释:史识是治史的眼睛,史才和史学是治史的双足,史德则是治史的脊梁。 二、视野 视野(field of vision),原本指的是我们眼睛所能看到的整个空间范围,而“视野缺损”则无法完整地看到整个空间。如果单纯就肉眼而言,双目视野大于单目视野。引申到研究领域,则有大视野、小视野;局部视野、整体视野;静态视野、动态视野;特殊视野、一般视野;过去视野、当前视野、未来视野等差异。历史世界波澜壮阔、场景宏大,研究者必须具备全方位视野、整体视野,才能观察清楚;历史现象摇曳多姿、琳琅满目,研究者必须具备纵深视野、多元视野才能准确把握;历史演化错综复杂、千变万化,研究者必须具备比较视野、跨学科视野,才能深入理解,合理解释。在历史探索与发现的艰苦历程中,研究者学术视野缺损,必然导致对历史真实的误解甚至曲解;反之,获得并依靠整体视野、多元视野、比较视野和跨学科视野,则为学术创新奠定牢固的根基。 (一)整体视野 法国年鉴学派在史学理论与具体的历史研究两个方面都有着卓越的建树,开创了一种“综合的”或曰“整体的”新型历史学,具体说来,就是将历史研究的重点由原来的政治史转向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从而发动了一场改变历史研究方向与方法的运动。 同样,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也十分强调研究问题的整体视野,主张从历史的整体联系发展来研究。“世界表现为一个统一的体系,即一个有联系的整体,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要认识这个体系,必须先认识整个自然界和历史,这种认识人们永远不会达到。”(17)“辩证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观念上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联接、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的。”(18)这表明,研究要从全局出发,要有全局观点,这样我们就可以站得更高一些。 整体视野要求注意历史发展的全面性,学会全面估量历史发展的合力,因为历史的发展,历史的实际运动总是表现为一种合力的结果;要求注意从大角度进行全局的、整体的宏观考察,放开视野,综观全局;要求注意把握历史发展过程中前进性和曲折性的辩证关系;要求在评价成功的经验时,要充分估计到探索的长期性,不要把成功的经验绝对化,而要更多地注意它的局限性和适用的范围;在评价失败的教训时,要充分估计到探索的艰巨性,不要简单地指责、埋怨,而要更多地分析发生错误的主客观原因。 历史学家白寿彝曾经指出:“所谓从整个历史发展看问题,一个是横着看,看在全国范围里起了什么作用,发生了什么影响,再一个是纵着看,看上下几千年。”“从整个看问题,那才看得清楚,从局部看局部怎么能看得清楚呢?”他强调以联系的观点来看问题,认为“我们研究历史,不能采取割裂历史的方法,从一个历史阶段看问题,固然是必要的,从整个历史发展趋势看问题,则更为重要。”(19)根据上下几千年的历史进行历史研究,其成果的科学性就远远超出那些停留在局部和个别历史时段的研究。 主张研究范式革命的科学史家库恩(Th.Kuhn,1922-1996年)指出,一个人如果不能掌握他所研究时期和领域中的主要哲学流派,要想对科学史中的许多重要问题研究得好,那是不可能的(20)。科学是一种历史性、人文性、连续性和整体性的事业,恢复整体性是历史学家的首要任务。(21) 在世界历史研究中,整体视野就是全球视野,就是将所研究的问题自觉地放在整个世界的角度来研究。历史学家吴于廑运用整体世界史观,分析了从古代到13、14世纪世界历史变迁的过程,他从全球视野着眼,探讨了亚欧大陆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的形成与并立,游牧世界对农耕世界的三次大冲击以及三次大冲击对于历史成为世界史的作用及其历史限度等问题,为世界历史的进程解说提供了一个新的模式。(22)世界古代史上,古希腊、古罗马并非驾驭其他各地的文化中心。印度、中国、希腊、罗马的文明与发展实际上是并行的。世界通史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世界各地区都在日趋联系交往之中。文化的交融,只能是消长升沉,相互渗透,既不会由一方取代另一方,也不会各方同归于尽。对某一个国家历史的研究,要树立以“通”为特征的观念,求得历史自身的完整性,要在世界史的总体格局中审视单个国家历史的发展,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各个角度挖掘和分析历史的丰厚内涵,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相结合,既有宏观的把握,又有具体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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