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研究法、史学概论性质的译著或专文,则从历史辅助学科的角度论及考古学。1902年,留日学生汪荣宝在《译书汇编》发表《史学概论》一文,指出:“历史之材料不必限于典册”,实际地理、古建筑、画像、古董、歌谣、口说、遗谶、逸谚,“凡足以代表古来人间之情状者,无不为史学之证据物。”《史学概论》第5节“关于史学之学科”,将考古学与语言学、古文书学、地理学、年代学、系谱学、古泉学并论,作为历史的辅助学科,阐述考古学的界说、目的、范围。关于考古学的界说,“一般所谓考古学者常分为书契以前与书契以后之两部。自人类学者言之,则书契以前之一部为最重,而自史家之眼观之,则书契以前尚为无史之时代,以关系较少,无待深求。从而史学上所谓考古学者,其意味必为书契以后之考古学。”而“研究古物由时代而调查其制作意匠式样手法之变迁,即何时之社会先有何物,及其次之时代变为何风,如是网罗证明之,以备史学上之参考。”此乃考古学之目的。至于考古学的范围,文中提出:“自土木工事之类,若建筑、若道路、若桥梁,迄于器用、兵械、装饰品,及仪仗礼式之变迁,皆属考古学之范围。即精密言之,又得分为古土木学、古器学及掌故学。”[17]事实上,这节论述考古学的文字编译自日本史家坪井九马三的《史学研究法》(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03年初版)。1903年,留日学生李浩生翻译出版浮田和民《史学原论》,第8章“历史研究法”指出:“在就过去事实之痕迹,以发现真理,以说明现在,以预察将来,以知社会之起原、进化之目的也。”此乃历史研究之方法。“藉令为几千万年前之事,但使痕迹不灭,则此事之原动力有可推而知之者。此所以考古学及人类学虽等于地质学,而实较地质学为有兴味也。”考古学的进步促进了历史学的发展,“古代历史家,口碑记录之外无资料,每收集之、比较之、改删之,再演说之,以为正确之历史。然至近时,则更以遗物及纪念物为资料,而历史始脚踏实地,骎骎有进步之盛运矣。”在历史研究中,遗物、纪念物和记录,其价值各因研究之目的而不同,三种资料“不得偏重其一”。至于具体的方法,除“搜集”、“引证”、“推度”外,还有下“假定”一法,“例如见古坟之整然,可以见古代社会之秩序焉。夫资料者各别者也,其间有连续者,有不连续者,于是事实与事实之间有旷阙,不补此旷阙,则历史上之事实不全。苟欲全之,莫如假定说。”[18](P91) 此外,1902年,日本岸本能武太在《社会学》中也说:“欲研究原人之状态,自区区旧器遗物外,无适当之方法”,[19](P16)强调旧器遗物在研究上古史中的作用。1903年,上海广学会出版《广学类编》(Handy Cydopedia),列有“史书未载之世事”条目,指出:“上古之世,未有史传可征,考古者分为四世以论之,一曰粗石之世,二曰精石之世,三曰用铜之世,四曰用铁之世。”[20](P9)20世纪初年,英国巴克尔(H.T.Buckle)的《英国文明史》先后出现4种中译本,④该书开头讲历史研究方法时,提到考古发掘对于认识古史的意义:“欲扩人知古之识,必先读史。吾欧洲之所谓良史,盖无乎不包矣。如发故城之址,而得古钱,则摹其款识之文字,字母之式,象形之篆,斯亦考证之资也。至若久湮之言语,必懂理而详次之,盖人语遁变,本有定例以准之。今人之所研究而得者,已有数端。古昔人民播迁之迹,年代虽极湮远者,言语家亦可藉是例以详考之。”⑤ 三 西方考古学输入中国后,部分思维敏锐的知识分子立刻意识到此种新知对治史之重要。1900年,章太炎在《中国通史略例》中说:“今日治史,不专赖域中典籍,凡皇古异闻,种界实迹,见于洪积石层,足以补旧史所不逮者。”[21]1902年8月,他在《致吴君遂书》论编修历史问题时提出:“上世草昧,中古帝王之行事,存于传记者已寡,惟文字语言留其痕迹,此与地中僵石为无形之二种大史。”[22](P172)可见,章太炎较早受到考古学思想的启发,意识到研究历史不能仅据文献资料,地下发现的各种实物史料,均可用之于研究历史,以补旧史的不足。1901年,梁启超发表的《中国史叙论》第七节“史以前之时代”,专门介绍史前“三期论”,认为“中国虽学术未盛,在下之层石,未经发现,然物质上之公例,无论何地,皆不可逃者也。故以此学说为比例,以考中国史前之史,决不为过。据此种学者所称旧新两石刀期,其所经年代,最为绵远。其时无家畜、无陶器、无农产业。中国当黄帝以前,神农作耒耜,蚩尤已为弓矢,其已经过石器时代,交入铜器时代之证据甚多。然则人类之起,遐哉邈乎,远在洪水时代以前,有断然也。”⑥梁启超用“三期论”解释我国史前历史,对时人有所影响。1902年,梁启超在《新史学》中进一步肯定考古学在历史研究中的地位。他认为,欲求得人群进化的“公理公例”,“必当合人类全体而比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观察之。内自乡邑之法团,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穹古之石史,下至昨今之新闻,何一而非客观所当取材者。综是焉以求其公理公例,虽未克完备,而所得必已多矣。问畴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若要探寻社会进化的规律,必需通览古今中外的历史和现状,加以比较综合考察,包括“地质学家从地底僵石中考求人物进化之迹”的“穹古之石史”。[23] 1903年,蒋观云在《新民丛报》发表《世界最古之法典》一文,介绍1901年法国“古物探险队”发现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认为这是“世界最古之法律”,“为研究历史之要品”。他以“记者曰”的形式发表的评论,对考古学的认识颇为深刻:首先,近代考古学与我国传统的考古学有本质的区别,“今西洋学者,非独发明新学理也,于古昔之事,被其发明者甚多,然皆从事迹实验得来,与我国学者从纸片上打官司,断断不休,盖有异矣。我国人以考古自尊,容讵知考古之事亦不能不用新法,而后可谓之真考古。若仅抱一部十三经,仰屋钻研,以为古莫古于是矣,则真河伯之见也”。其次,考古学要有社会学的基础,“后世之事,无不从上世孕育而来,自其脱壳而后,若与前事截然为二,然细索其从来之迹,草蛇灰线之中,一一可求,且往往于其中得砉然大解之事。是故考古之学,亦今日饶趣乐而有实益者也。虽然。必先汇通群学,而后于考古之学,眼光乃自不同”。再次,考古学要与历史、现实相联系,“以考古为考古,其学术之范围甚隘,吾见其考古之不足观已。”[24]1905年,黄节的《黄史·总叙》亦认为:“近世西方科学发明,种界实迹,往往发见于洪积石层者,足补旧史所不逮。”[25]1905年,刘师培认识到传统金石学缺乏西方的田野考古,“惜中国不知掘地之学,使仿西人之法行之,必能得古初之遗物。”[26]1907年,刘师培《中国古用石器考》一文又指出:“近世以来,西人言社会学者,考社会进化之次序,分为三级:一曰石器时代,二曰铜器时代,三曰铁器时代。”[27]并且借用“三期论”考察了我国古代石器发展的历史。 20世纪初年,国人运用近代考古学理论以编纂上古史,最值得注意的是周维翰的《西史纲目》。初函上古史20卷,上海经世文社1901年初版,二函15卷,是一部纲目体世界编年史。作者参考了当时所能见到的各种国外译著,吸收了西方史学理论和自然科学的知识。全书开始即以地球原始、动植物原始、人类原始、鬼神原始、饮食原始、语言原始、人事原始、种族原始等专题展开论述。《西史纲目》运用近代地质学和考古学知识,认为史前历史按人类使用的器具可分为三级:“铁级”、“铜级”、“石级”而“石级”又分“精石级”和“粗石器”。古代人类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从无衣无食、穴居野处的“初生之世”,渐次发展到“野番之世”、“酋长之世”、“君主之世”。[28](P10-11)晚清史学界对这部书评价极好,认为《西吏纲目》 “合百余种为一大种”,而且将各种已译未译诸书所载,“无不悉经烹炼,重加组织,蔚然成一家言。知综观参考,其搴采之功勤矣博矣。其《原始》一卷,所辟新理多为前人所未言。”[39]《西书纲目》初函出版之后,成为史学界的一本畅销书,“未及两年,风行十八省,重印第三次亦将售罄”。[30] 西方考古学“三期论”,在20世纪初已成为人人皆知的“常识”。有些历史教科书编写上古史也运用这种新说,1904年《中国白话报》所载《万国通俗史》还将这一新说演述成白话文。[31]考古学性质的科目开始进入大学堂教育,如《奏定学堂章程》规定文科大学堂史学门除主课、补助课之外,3年之中还可以修习随意科目,其中包括金石文字学(日本名古文书学)、古生物学(即考究发掘地中所得之物品,如人骨兽骨刀剑砖瓷以及化石之类,可以为史家考证之资者)。[32](P51)1907年,黄节、邓实等人拟设“国粹学堂”,开设21门学科中就有“考古学”一科,分钟鼎学、石刻学、金石学史、美术史、研究法等各门课程。[33]当时国内是否有能力开设考古学课程尚不可知,但此事实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人对考古学的关注。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考古学思想在我国的传播,虽然更多尚停留于观念层面,并没有出现多少有价值的成果,但却为“五四”以后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发展奠定了思想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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