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研究论著盈筐累箧①,但是如何准确地“扬弃”胡适,仍然是一个难题,颇有“盖棺”有日,“论定”无期之势②。从1917年胡适出道至今,数千万言的“捧”与“骂”自不必提,就是以“求真”为目的之“研胡”,虽然成果丰硕③,可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从学术发展的视角来说,研究胡适最主要的目的是“抽出有益的教训、拓宽中国文化学术迈出现代化的大路”④,但是在数千万言的各种论著中,真正以未来为指向的冷静反省所占比重并不多⑤,更谈不上准确地“扬弃”。 作为“20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位中心人物”⑥,对胡适的言说与反思不仅关系着胡适一个人的荣辱褒贬,也不仅仅关系着所谓“胡适派”的地位高低,更重要的是关系着如何把握20世纪中国的人文学术走向及其得失。胡适离世将近一甲子,时空的流转和代际的兴替已给我们冷静、全面地“扬弃”胡适提供了足够的客观条件。本文希望在唐德刚等人相关言说的基础上,以理解和面向未来的态度,吸纳、融合不同视角的意见与成果,对胡适在史学上的得失予以反思和总结,并以此为基础探讨攸关当下中国史学发展的若干重大问题。 一、“三大史学主流”与胡适 唐德刚在1987年提出了将“当代中国史学”划分为“中国传统史学派”、“中国马克思史学派”、“现代西方中国史学派”三大主流的观点⑦。可能是唐氏在学界以口述历史闻名,而非学术史名家之故;抑或是此文篇幅太短,阐述不够;因此这个划分在学术界的影响并不大。在笔者看来,作为这一以多年讲授“中国目录学”为背景的对中外史学发展的观察心得,实际上饱含了唐氏对现当代中国史学发展的总体把握与思考,的确有值得深究之处⑧。从时间上言,唐氏虽以20世纪80年代为基点纵论“当代中国史学”,但亦可看作是他对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的梳理与概括;从内容上言,尽管各流派之史论史著面貌各异,各唱各调,但谁也不能否认,20世纪中国史学深受传统与西方思想之影响,所谓西方思想又分“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两种取向;从史学形态的演变言,中国传统史学、马克思主义史学,和以欧美“中国学”为导向的史学,确实各有源流、各成系统。 但是检视唐德刚这个“三大史学主流”的论述,就会发现一个重要且无法回避的问题:胡适及胡适所代表的学术形态,身处三大主流中的哪一个?毋庸置疑,胡适显然不能归入“中国马克思史学派”;从他对于考据的热爱及对于西方汉学追求甚为热烈的行为来说,又不能将其置于“现代西方中国史学派”中。因唐氏已言明这一派是超越西方“汉学”之后的史学,即西方“‘汉学’逐渐现代化和社会科学化”的产物,它的特点是“社会科学的处理”⑨。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唐德刚将胡适归入了“中国传统史学”这一派?由于他并未明言胡适身归何处,我们还需从字里行间细细思量。 唐德刚将20世纪中国史学划分成三大主流,其主要依据有三:第一是从“方法论”着眼,各派“搞的是相同的‘史实’,但是对‘记录’历史和‘解释’历史的‘方法’,却各异其趣”⑩。第二是治史态度,如“方法和态度不弄清楚,谈胡适是不能开口的”(11)。第三是治史的精神和目的。具体来说,中国传统史学范式内的学人之治学方法主要是笺注、校勘和考证;治学态度是注重传统(尊古),在治学精神上甚至“完全接受传统儒教的‘意蒂牢结’”,治学目的是“为‘五经’作注”(12),或“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宋神宗语)。 从以上三点来看,将胡适纳入中国传统史学范式,妥与不妥兼有。从他运用的方法主要来自传统这一点来说,尚可视为妥当:正如唐德刚自己所言“深植于传统之内的老辈学人(包括胡适之先生),是摆脱不掉传统的”,他进一步指出“中国传统史学的收山大师们的传世巨著之内”,不是“没有西方史学和现代史学的‘法则’和‘观点’,只是他们著作内的‘现代法则’和‘现代观点’却为他们的‘传统光芒’所掩盖”了,使读者“感到两者之间的分量不成比例”(13)。从治学态度和精神上说,又似有不妥:胡适在史学上的态度是“采西方之长,补中国之短”(14),尤其是引入“实验主义”和“历史进化的观念”,“便是替我们的学术思想从卖身投靠的‘官轿学术’中解放出来,是一种文化上的‘劈锁开枷’”(15);胡适不仅清楚地意识到要不分“经学”、“子学”,把“各家思想,一视同仁”,把“儒家以外的,甚至反儒非儒的思想家,如墨子,和孔子并列”(16);而且认为“整理国故”应该有“疑古的态度”,要“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17);从胡适本人的自我认知来说,他自认搞的是“科学方法”,也不承认“古文家”的帽子。 综上可知,唐德刚的“三大史学主流”至少在涵括胡适以及胡适弟子顾颉刚、傅斯年等史家的时候遇到了难以处理的问题,以至于胡适等人难觅安身之处(18)。但这并不意味着唐德刚梳理20世纪中国史学的尝试毫无价值。笔者认为,唐氏划分“三大主流”的思路和依据正为后来者进一步梳理20世纪中国史学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基础。从“方法论”、“治史态度”、“治史的精神和目的”三个依据出发,20世纪中国史学似可重新划分为三大形态,一是“中国传统史学”,一是“新汉学”,一是“新史学”。 唐德刚将中国传统史学的特征概括为“为‘五经’作注”、“‘人治’史学”、“社会科学发展之前或早期发展的产品”、“以通史为主的泛论史学,除小考据外,不注重专题研究”(19)。唐德刚所构建的20世纪“中国传统史学”系谱是章太炎、罗振玉、王国维、柳诒徵、钱穆、缪凤林等人(20)。唐氏的这个概括和构建应该说是比较合理的,但尚需一些补充、细化。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历史,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学术,而且学术也不会随着政治更迭即刻发生突变,所以中国传统史学在清末民国依然在延续生存。清末民国的中国传统史学大体可分为著史和考史两个系统,“著史”源自“正史”,扩及志书,其精神与目的在于“鉴于往事,资于治道”,“新史学运动”之矛头所对准之“旧史”,正是此一系统。虽经“新史学运动”的颠覆,但是由于“鉴于往事,资于治道”这种无法替代的功能,传统史学之“著史”在民国时期依然成果丰硕,如《清史稿》、《新元史》、《清儒学案》等以及自清末始不断涌现的地方志等,在民国学界颇有影响的柳诒徵、钱穆、缪凤林等大都可被此一系统涵盖;“考史”源自经学,其精神与目的在于“为‘五经’作注”,虽受道咸新学冲击,但辛亥以后出身旧学之人因“怅怅无所归”而又以“亭林、东原、竹汀”为正鹄(21),一时名家鹊起,如沈曾植、缪荃孙、章太炎、王先谦、叶德辉、张尔田、罗振玉、王国维等。章太炎的思想虽比沈、缪等人趋新,不过他因“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仍被梁启超视为“清学正统派的殿军”(22),可见将其置于中国传统史学形态内亦符合实情。至于罗振玉、王国维等较晚出的学者,虽然将考史扩及出土文献,且在方法和形式上有所突破,但其方法、精神与目的的主要方面,以及自我认同,仍和中国传统史学,尤其是乾嘉汉学基本契合,将其归入中国传统史学之末流中,也难说不妥(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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