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历史状况,不论是政治的、经济的或民族的及中外关系等方面,都对中国史学发展有直接和间接的影响。总起来看,从五代到清中叶,这一时期的史学有几个鲜明的特点:第一是史学家的忧患意识十分突出。不论是北宋司马光作《资治通鉴》、范祖禹作《唐鉴》,还是南宋李焘作《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作《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徐梦莘作《三朝北盟会编》,都极其鲜明地反映了这一特点。这个特点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是北宋的社会问题严重,经济、政治、军事亟待改革;二是尖锐复杂的民族矛盾。忧患意识是中国古代史家的优良传统,而以两宋史家最为突出。第二是多民族史学的进一步发展。这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之一,以元代史学最为突出,清代史学则继其余绪。这个特点与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历史及其发展有直接的关系。第三是史学向社会深层发展。这一方面表现为历史撰述更多地反映出社会经济领域各部门的具体内容;另一方面是更多地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治河、救灾等;再一个方面是反映出社会大众对史学的需要以及蒙童教育中历史内容的增多,促进了历史教育的发展;还有一个方面是历史笔记和地方志的兴盛,进一步扩大了史学的范围和影响;市民阶层的意识和要求,在史学中开始表现出来。第四是历史著作反映了古代史学之总结与嬗变的趋势。这一趋势在历史理论、史学理论、历史文献学等方面表现为批判意识的增强,尤其是对君主专制的批判,同时也表现在旧有的价值观念开始动摇。第五是自宋、辽、西夏、金、元以来直至明清,各民族历史文化认同的发展。这在历代正史、地理书、皇帝诏书、典章制度等历史文献中都有显著的反映,对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第六是关于域外史地的记述增多了,反映了中国与世界的联系比以往更加密切。上述的历史形势与史学特点,推动了五代、宋辽金元、明清(1840年以前)时期历史理论的繁荣与嬗变。 宋代理学的兴起和明清之际历史批判意识的滋长,从不同的方面影响到这一时期的历史观念,从而在历史理论中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来。但是,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发展的路径并未因此而出现方向性的变化。从总体上看,它沿着已经走过的轨迹继续前行,并踏进了繁荣的门槛,而在繁荣之际,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及特征。 第一,关于天人关系。司马迁提出的“究天人之际”问题,经过大约千年左右的讨论,“天”的神秘面纱已被揭去,“人”理所当然地成了历史的主宰。由于理学的兴起,理学家们关于“天理”和“人欲”的诠释,不论其有多大的合理内核,都给史学的发展带来了某种消极影响,但它毕竟不能改变史学家循着“人事”的“势”与“理”去思考和解释历史。 第二,关于古今关系。当南宋史家郑樵提出“会通之义”、“会通之旨”、“会通之道”[11](《总序》)时,是把历史纵向考察视为既有“古今相因”,又有“古今之变”的;同时又把历史横向考察视为“百川异趣,必会于海”,“万国殊途,必通诸夏”[11](《总序》)。质而言之,“会通”不止是时间相通,而且也是空间相通。是否可以认为,这是把《史记·太史公自序》和《汉书·叙传》中说的“通古今之变”和“上下洽通”综合起来了;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中国古代史学家的“大历史观”的一种表述形式。还有,当马端临提出区别看待历史之“不相因”与“实相因”[12](《序》)时,是否可以认为,中国古代史家对于古今关系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即对具体史事和制度沿革不作同等看待。当然,他说的“不相因”是从事件本身去看待的,并不是指事件背后的“理”。他说的“实相因”则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从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是指出了中华文明连续性发展的一个基本规律。 第三,关于地理条件与社会发展。地理思想在这一时期有了很大的发展,从现存的《太平寰宇记》可见宋人的地理观念之宏大和国家统一意识之明确。明清两代的大量的治河之书,反映了史家对水利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所叙经验和教训至今仍有一定的现实参考价值。顾炎武的几部地理著作,对于地理与建都、水利与经济、地理建置与政治统治之关系的认识及阐述,都有丰富的理论内涵。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是中国古代军事地理的最高成就,其各部分的序文多系地理思想之杰作。其他散篇专文,亦不乏真知灼见,如龚自珍的新疆建省之议等。 第四,关于民族与民族关系。这一时期的史学家们在这方面的认识既有激烈的论争,又有理性的阐说,总的趋势是走向历史文化认同:辽、金史家对中原历史文化的认同,元代史家对宋、辽、金三朝历史的认识以及对中原历史文化认同(其中包含对多种史书的重视与评价),清代史家表现出来的对中华历史文化的广泛认同、总结、继承和发展。这些历史文化认同的种种表述形式和理论上的阐发,乃是中华民族之民族认同的思想基础和理论基础。 第五,关于君主论。这一时期的君主论建树不甚突出。司马光的《稽古录》略有评论,而《册府元龟》的“帝王部”在分目论列上颇有可采。值得关注的是明代专制主义集权,已难得有正面阐说君主的专书。到了明清之际,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乃是以批判君主专制为宗旨的史学家,这标志着中国古代君主论已经到了终篇之时。我们说的此时历史观的嬗变,这是主要标志之一。 第六,关于国家论。司马光强调“国家盛衰”、“生民休戚”[13](卷末《进书表》),王夫之强调“国是”、“民情”、“边防”[14](《叙论四》),其间贯穿着国家职能观念的不断增强。自宋迄清,在国家行政建置方面,各有论说,都有值得总结的地方。顾炎武的《郡县论》、《钱粮论》、《生员论》等,都是论国家职能的大文章,具有古代国家论的总结性质。他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指出了个人同国家的关系;这种关系已不再是臣民对于君主的关系了。 第七,关于正统论。欧阳修继承了《春秋》笔法而倡言“正统”,把以往朝代更迭、皇位继承、华夷之辨、史书起元等历史现象和史学现象上升到理论层面,这对于深化久已有之的制定“正朔”的传统之内涵,有一定的意义。关于“正统”之论,言人人殊,各有利弊,自可分别作出分析、判断。这里的首要问题是关注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清代统治者自谓遵循炎黄以来的“治统”,又恪守儒家学说的“道统”,这无疑是事实上的“正统”。可见,“正统”之辨,从表象上看是探讨某一朝、某一帝、某一民族之政治统治的“合法性”问题,而从深层次上看,这是对中华文明之连续性发展的种种论证。 第八,关于治乱兴亡问题。在这方面,西周、汉、唐以来,宏论迭出,影响巨大。宋代史家深于忧患,考察前史,绎真知。司马光的《稽古录》、《资治通鉴》,范祖禹的《唐鉴》,孙甫的《唐史论断》等,都是佳作。李焘、李心传、徐梦莘等人的本朝史撰述,于得失成败之故,也多有深刻剖析。宋代史家在这方面达到一个新的高峰。元代史家论宋、辽、金三朝兴亡,不乏可采之论。明末清初,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宋论》,可谓这方面理论的百科全书,中国古代历史理论至此达到了最高境界。 第九,关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前两个时期,在这方面已有丰富的理论和方法积累,这一时期的史学家在历史人物评价方面,一则继承了前人的理论和方法,一则也提出了新的认识,而重点在于后者。一是从学术史、名臣奏议、名臣事略一类的著作中,可看出作者的宗旨和理论;二是从李贽《藏书》对历史人物的分类及其标准,可看出其理论、方法、价值观等,这也是历史观念之嬗变趋势的表现之一;三是章学诚关于知人论世、“论古必恕”[15](《文德》)之评价历史人物的理念和方法,是中国古代史学关于评价历史人物理论的最高成就。 综观这一时期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进程,一方面出现了繁荣的景象,另一方面是于繁荣之中显示出嬗变的趋势。概而言之,其繁荣的标志是:当理学家提出“天理”的命题时,史学家则把“天”从“理”中剥离出去,而把“理”放在事实中来考察。胡三省认为“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章学诚认为“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这就是说,讨论“道”和“理”,都不能脱离具体的历史事实。换言之,这是完全摆脱了神意的“天”来探讨理论问题。当郑樵、马端临对“会通”与“实相因”、“不相因”作出了各自的论说时,表明史学家对古今关系的认识已超过了前人,而具有更深刻、更全面的理论内涵。此外,地理条件与社会发展之关系的理论,从宋代史家到明清之际的“二顾”,就其理论形态的整体性而言,也都超过了前一时期。顾炎武的国家论,继承杜佑、柳宗元的思想,但在分析细致和观念明确方面又超过了杜、柳二人,成为中国古代国家理论的最高代表。关于兴亡治乱的探讨与分析,宋代史家成就突出,明清之际的王夫之乃是这方面的集大成者。“正统”之辨的深层含义,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史学家们对于中华文明之连续性发展的重视,理论价值与历史意义至为重要。辽、金、元、清四朝史家,把中国古代历史文化认同的优良传统极大地弘扬开来,其认识所得是这一时期中国古代历史理论中最重要的成就之一。以上这些,合而观之,确为中国古代历史理论之繁荣景象。至于李贽的历史人物论,黄宗羲的君主批判论,以及崔述的疑古、考信论等,则表明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出现了嬗变的趋势,成为中国早期启蒙思想的一部分。这个趋势在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爆发后,其领域愈来愈宽阔,其势头也愈来愈迅猛了。 作者附记:二十年前,笔者撰写了《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大势》一文,载《历史研究》1992年第2期,今作此文,似可视为其姊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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