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意与历史编纂学 自古以来,中国史籍都是按照史书体裁进行分类的,而章氏则不然,他根据史著与史料的不同性质,首次将史籍区别为两大类,即“撰述”与“记注”。关于撰述和记注的概念,章氏在《文史通义·书教》篇中说: 《易》曰:“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闲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14) 这就是说,撰述要求见解精辟,预知未来。章氏在其他场合也称之为“著述”,或“专门著述”等;记注要求分类清楚,内容包揽无余。章氏在其他场合也称之为“比类”、“比类纂辑”和“整齐故事”等。 至于撰述和记注二者之间的关系,章学诚在《报黄大俞先生》一文中说:“两家本自相因而不相妨害。……盖著述譬之韩信用兵,而比类譬之萧何转饷,二者固缺一而不可。”(15)韩信用兵,须运筹帷幄,用心用智;萧何转饷,须粮草充足,保障后勤。可见在章氏心目中,撰述是第一位的,记注是第二位的。然而二者又是交相为用,缺一不可。记注的存在价值主要体现在保存原始资料,供撰述所剪裁,并解决撰述在剪裁史料之后挂一漏万的后顾之忧,一言以蔽之,即记注为撰述服务。 平心而论,章氏把中国古代浩若烟海的史籍仅分为撰述和记注两大部分,图书馆似此分类几乎没有意义,读者也难以藉此查找资料。其实章氏在历史编纂学上所以如此立论,其旨趣并不在于讨论史籍分类的本身,而是为了提高撰述的地位。如前所述,撰述乃是史家藉以体现自己史学见解的著作,换句话说,也就是史家藉以体现史意的著作。章氏在上段引文中指出:撰述“神以知来”,“欲来者之兴起”。由此可知,其“史意”的特指内涵就是鉴往知来。 三、史意与史评 章氏既然是史学评论家,且平生以标榜史意为特点,自然在评价历代史书时,便会以是否具备史意为标准定其优劣,从中我们便有可能窥见其“史意”特指之内涵。章氏平生最推崇的是宋代史学家郑樵及其通史体裁著作《通志》,他在《文史通义》一书中特置《申郑》篇予以褒扬: 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16) 这就是说,自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撰成纪传体通史《史记》之后,东汉史学家班固继承其纪传体例,而摒弃通史体裁,撰成纪传体断代史《汉书》,此后所谓正史皆秉承班固断代为史的遗规。唯有郑樵颇具史识,认为古人著史,首重义旨,而史书要体现义旨,通史体裁最为合适。司马迁《史记》虽为通史体裁,然其纵贯有余,因资料搜集尚不能称丰赡,故横贯稍逊;至于班固《汉书》,因袭《史记》纪传体体例,全无创新,尤其是断代为史,流弊千年,似此皆须匡正。遂取三千年遗文故册,以通史体裁撰成《通志》一书,终成一家之言。 由此可见,章氏之所以褒扬郑樵,主要是因为他能够秉承通史家风。那么郑樵究竟是如何秉承通史家风的呢?搞清这一点,对于我们进一步认识章氏“史意”之内涵,是会有帮助的。众所周知,郑樵《通志》以“会通”名世,关于会通的重要意义,郑氏在该书《总序》中有明确说明: 百川异趋,必会于海,然后九州无浸淫之患;万国殊途,必通诸夏,然后八荒无壅滞之忧。会通之义大矣哉!自书契以来,立言者虽多,惟仲尼以天纵之圣,故总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然后能同天下之文;贯二帝三王而通为一家,然后能极古今之变。(17) 从郑氏赞扬孔子之语中可知:所谓“会”,就是汇集天下之书,达到天下同文的目的;所谓“通”,就是将历代重大历史事件按照时间先后的发展顺序贯穿起来,探索其发生源流,梳理其发展脉络,以实现“极古今之变”的著书义旨。这就很清楚了,郑樵之所以力主会通而撰写通史,就是为了同天下之文和极古今之变。关于郑樵力主撰写通史,旨在极古今之变这一点,在其所撰《通志》一书中还有具体的体现。 《通志》中之《二十略》,为郑樵所独创,最为学界称赞。《二十略》不仅系通史性质,而且在内容较为庞杂、头绪较为纷乱的《六书》、《七音》、《天文》、《地理》、《礼》、《乐》、《职官》、《食货》和《昆虫草木》等略中,又分别设置了类例,使其庞杂纷乱的内容有类可分,有例可归。郑樵解释其功能说:“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18)这样一来,上述门类的学术发展脉络便会清晰,不致因内容繁复而受到影响,便于人们了解其中的内在的学术规律。由此可知,类例的设置与采用通史体裁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只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白寿彝先生称其为郑氏“会通的逻辑根据”(19),信为知言。 《二十略》而外,《通志》纪传部分基本上是根据正史损益而成,因系二手资料,故学界评价相对较低。不过有些学者仍然认为,纪传部分也有其特殊的学术价值和作用。厦门大学历史系郑樵研究小组在《郑樵史学初探》一文中便说:“我们认为,从研究各代的历史来说,不看《通志》的纪传而看正史是可以的,因为《通志》毕竟不是第一手资料。但是要研究郑樵,研究中国史学的发展,却不能不读它,因为我们从他对旧史的损益中,可以看出他的取舍、增删、改写、编排的原则,从而看出他的史学思想和编纂方法。”(20)郑樵以会通为治学特点,他在编纂方法上对旧史纪传部分进行的取舍、增删、改写和编排,当然是为了突出“极古今之变”的史学思想服务。 《通典》、《通志》和《文献通考》合称“三通”。章氏对以“会通”为著述义旨的《通志》十分推崇,对唐人杜佑以“将施有政”(21)著述义旨的《通典》也予以肯定,唯独对元人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大加贬抑,原因在于《文献通考》有“通”之名而无“通”之实。马端临在《文献通考·总序》中说:该书的旨趣在于“博闻而强识之”(22),即意在广泛搜集史料,使其内容丰富。史料搜集宏富,而少有剪裁,当然枝叶繁茂,使人们很难从中看出历史发展过程中规律性的东西,因而遭到章氏的极力贬低,他说:“郑君……不幸而与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并称于时,而《通考》之疏陋,转不如是之甚。末学肤受,本无定识,从而抑扬其间,妄相拟议,遂与比类纂辑之业,同年而语……岂不诬哉?”(23)即认为,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实为保存资料之类书,毫无史识,却攀龙附凤,与《通志》比肩,妄僭“通”名。 一般来说,凡具通史体裁名实者,章氏皆持肯定态度。他说:“夫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义例所通,则隔代不嫌合撰。”(24)为何章氏对通史体裁如此情有独钟呢?我们从他另一段话中可以得到某些启示:“然通之为名,盖取譬于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25)这里从“通”字的本义说明通史可达于大道,那么何谓“大道”呢?鄙意以为,由通史而达于大道,只能是探求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般规律,即章氏所谓之“神以知来”和郑氏所谓之“极古今之变”,此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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