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顾颉刚等人一些具体、个别的讹误,或牵强地指责古史辨派某些议论失误,能否驳倒其整体的古史质疑和立论思路?回答是否定的,顾颉刚本人对此有过申辩,他承认某些史料解说的个别讹误,但坚持总体的看法,更提出了“打破中国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26)等四大宗旨。纠缠个别细节问题虽有学术意义,但远远不能扳倒疑古考辨的总体思路。这里提请读者阅读张京华教授的一篇短文,题目为《顾颉刚难题》(27)。顺便提示:张京华研讨“古史辨”问题多年,有著作对相关论辩做出了系统性清理,故能够窥得关键之处,但他在评论上或多或少是偏袒信古派的。《顾颉刚难题》一文指出: 考古学无法添补古文字和古文献上的这片空间,因使疑古学者得以从容周旋,用最新的考古成果维护古史辨派对古代学术传统的批判。即便找到了《陈侯因齐敦》(28)有关“黄帝”的原始记录,那也只是战国时期的材料;找到了《秦公敦》和《齐侯镈钟》有关“禹”的原始记录,那也只是春秋时期的材料;找到了甲骨文中“四方和四方风”名的原始记录,那也只是商代后期的材料。三者都不是“黄帝”或“禹”或“尧”当时的一级材料,如何能证明那时的情况……上古实物特别是文字与文献的遗失,使得“以全部之真证全部皆真”为不可能,使得古史重建“拿证据来”为不可能,使得疑古“永远有理”,此可称之为“顾颉刚难题”。 其实,还有一个明显的道理没有摆明:如果一个时代的文献都没有记载某人某事,我们是应当用默证法作出质疑,还是硬说越没有记载就越存在?如果上古文献记载上古的某人某事却充满了歧异、冲突或荒唐怪异,我们是应当怀疑其存在,还是要坚持相信并且曲为辩解?疑古与信古的根本区别即在于此。 四 中国上古史研究需要默证法的回归 张荫麟否定默证方法的文章,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几乎令默证成为历史研究法的禁区。然而张荫麟自己后来却改变了信古的初衷,思想认识向顾颉刚靠拢,这主要表现在他所著《中国史纲》一书中。此书从先秦起始写到东汉以前,1941年出版,展现了张荫麟杰出的写作才干,简明生动,识见明晰,字里行间充满对读者的启发功效。而若以他先前攻讦顾颉刚时表现的立场,似当大谈黄帝以来的上古史,然而并非如此,《中国史纲》叙事从殷商开始,只是在殷商史事叙述将尽,才引出此前的历史传说,而且是倒退着向前追溯,即从传说的夏代至黄帝,总共仅寥寥千余字而已。就在这简略的内容之内,穿插不少张荫麟的议论,例如他说:“从夏朝再往上溯,则见历史的线索迷失于离奇的神话的理想化的传说中不可析辨了。凡此种种,本书自宜从略。”(29)又说:“还有一位值得提到的传说中的重要人物,那是黄帝。他所占故事中的时代虽在尧舜之先,他的创造却似在尧舜之后。照传说的一种系谱(《史记·五帝本纪》),他是尧的高祖,舜的八世祖(舜反比禹低三辈,这很奇怪),也是商周两朝王室的远祖……”(30)请看,这里倒着叙述殷商之前的历史传说,指出夏之前的史事迷失于“离奇的神话”,尧舜的故事创造在前,黄帝的故事创造于其后,又轻蔑地称《史记·五帝本纪》为“传说的一种系谱”,其中舜居然比禹低了三辈,“这很奇怪”。整个思路不就是顾颉刚的主张,不就是阐明旧的上古史体系乃“层累地造成”吗?很明显,张荫麟最终已经醒悟,暗地附从了顾颉刚的理念,但未能作出公开的检讨,此乃是个缺憾,但孰是孰非,已见分晓。顾颉刚在《当代中国史学》一书中热情赞扬张荫麟《中国史纲》(31),而处于文化保守主义立场的“学衡派”创始人吴宓,是最早提携张荫麟的导师,一直赏识张荫麟的史才,张荫麟诘难顾颉刚,也具有报效吴宓等人情谊,以及与柳诒徵等人相呼应的动机。但吴宓却对《中国史纲》极为不满,批评说:“宓素以荫麟为第二梁任公,爱其博雅能文,而惜其晚岁《中国通史》之作,创为新体,未免误入歧路。”(32)顾、吴二人对《中国史纲》褒贬之大不相同,而且颇具“阵营”颠倒的表征,其深层的因由发人深省。倘若至今仍然鼓吹张荫麟反对默证如何的正确,对于已经最终纠正谬误的张荫麟也不啻是一种亵渎。 几十年间随着新的历史文献的发现和考古学发现的日益增多,上古史的研究有了运用默证方法的更大视野和更准确的适用程度,因为史料越是丰富,全部史料中皆无记述的上古传说越是可以判断为伪说,新文献和考古学的发现,如果不作曲解和不掺假货的话,实际效果是以否定中国上古史旧系统为主要趋向。 中国境内考古发现的至今五六千年到三四千年前的遗址数量甚多,已经被形容为如同满天星斗。这些分布广泛的考古发现根本没有传说中从黄帝到尧、舜、禹的事迹所能对应的迹象,因此运用默证方法完全可以达到否定那些传说的判断,因为茫茫大地,已经不存在安插黄帝至尧、舜、禹等圣王事迹的空间。“万国林立”、互不统摄的局面,谨慎地推论也要延续到商之前期。山西襄汾发现的陶寺遗址,距今有4000多年,据说相当于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地点也与其正好相仿,而正是陶寺遗址的出现,完全排除了尧、舜政权存在的可能性。遗址反映的是一幅惨烈的种族灭绝之战,哪里有传说中尧舜时期清明样态的半点踪影?有人竟然以陶寺遗址坐实为尧舜之都城,说什么顾颉刚的主张“不攻自破”(33),甚至自诩要解答“顾颉刚难题”,对于这种大胆得不知深浅的人们,可发给一张“愚不可及”的奖状。 多年来在河南偃师、二里头一带发掘出许多遗址,被人描述为夏代与商代历史交接的考古依据,其中据说是发现了“夏都”,颇有学者以此坐实夏朝的存在。然而,如果真的是发现了“夏都”之城,那么在“夏都”没有发现文字,用默证方法可以推断:寻找夏文字的努力已经彻底绝望,其他地方即使发现文字,也不能说是夏的文字。于是,历史记载的“有夏”就仅仅是撮尔一邑,因为无法证明各地的部族受其统摄。历史上可能有夏国而决没有夏朝、夏代,夏可能是被不经意地灭掉的,因甲骨文都没有提到其事。夏没有文字的默证,至少还会导出两个推论:1.没有文字,就不是当时最先进的部族,辽西牛河梁考古遗址、浙江良渚文化等等,都比所谓“夏都”时代更早而且更先进,夏有什么资格代表中国上古的一个时代?2.夏无文字,凭什么记得住那几百年的传承世系?可见所谓“夏朝”及其世系,是西周以来为了政治需要杜撰的,《史记》不辨真伪地将之记载,淆乱了真实的历史。总之,以往许多疑古的观点,都因新的考古发现而增加了力度。 这样事例还有很多,限于篇幅,不一一列述。当今的中国上古史研究,应当利用史料开发、视野扩大的条件,充分发挥默证方法整体考察历史的辩证逻辑,荡涤陈旧历史观遗留的错误认识,清理基础,真正作好“古史重建”的学术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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