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由新史学发展为新民族主义史学,这是民国史学主流的变化。这一变化是在宋学特别是南宋浙东史学的影响下完成的。新民族主义史学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新史学家群体竭尽心智,继承、发扬宋学与浙东史学的精神,运用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通过历史研究,探索救亡之路,解决、回答、解释或论证中华民族救亡图存、自强、复兴所遇到的问题,凝聚人心,激发民族精神,为抗战救国、建国构建思想理论,提供智力与精神支撑,从而形成的一种新型史学。这一新型史学或又被称为“抗战史学”、“爱国主义史学”,然观察这一史学的渊源与前后演变的关系,称之为“新民族主义史学”较为确切。新民族主义史学由清末民初新史学演变而来,形成并发展于抗战时期,是在中华民族处于最危险的时候,史学家极度忧患、悲愤、困苦、耻辱,于是纷纷投身学术抗战,从全民抗战的实际出发,发掘民族传统文化,构筑民族精神长城,从而建立起一种具有鲜明的、突出的时代与民族特点的史学。由于其思想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华夷之辨”、“华夷之防”之民族意识,又不同于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也不同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史学“求真求实”的理念,而是面对外敌入侵,求中华民族之“共是”,求民族不屈、不倒与自强、自立的精神,故称之为“新民族主义史学”。其代表人物有何炳松、蒙文通、陈寅恪、陈垣、钱穆、傅斯年、余嘉锡、姚名达等,他们在国家与民族危难之际,重新发现了宋学与浙东史学的思想价值,借宋学构建新民族主义史学,取得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其代表作为陈垣撰著的《通鉴胡注表微》。 一、民初新史家重新发现浙东史学与宋学 清末,社会危机四伏,学人受新学尤其是进化论的影响,倡导新史学,借史学救世济民。梁启超先后发表《中国史叙论》和《新史学》,批判旧史学,打出“史界革命”的旗号,以史学叙述人类群体进化,求其公理公例,视史学为学问最博大而切要,称其为“国民之明镜,爱国心之源泉”,用新史学激发国民的爱国心,树立民族自信心,重塑民族精神。梁启超批判旧史学,建设新史学,都是以中国史学史的研究为基础的,即回顾、总结中国史学二千多年的发展,从而提出自己的“新史学”构想。1926年他在清华国学院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进一步明确提出“史学史”的作法。清末民初新史学的建设是从中国史学史研究方面开始的,而且又是以此为基础的,这是中国史学在近代史上的又一次觉醒。受梁启超的影响,姚名达于1927年就曾计划撰写一部《中国史学史》。1928年何炳松也“很想立志去述一部‘中国史学史’”①。梁启超由史学史研究,重新发现了章学诚的学术价值;章学诚为清代浙东史学的代表,何炳松又由章学诚重新发现了南宋浙东史学的精神,并由浙东史学追溯北宋“宋学”。他说:“研究中国史学史,北宋以前的一段是比较简单而容易,南宋以来的一段却就茫无头绪了。因此他就先去研究南宋末年浙东诸家的学说,同时并亦研究程朱陆三家的学说。”发现“南宋以后,我国的学术思想还是有三个系统:由佛家思想脱胎出来的陆九渊一派心学,由道家思想脱胎出来的朱熹一派道学,和承继儒家正宗思想而转入史学研究的程颐一派……程颐一派的学说流入浙东,演化而成为所谓前期的浙东史学。”于是他得出看法:“我们要研究中国史学史,必须研究中国学术思想史,要研究中国学术思想史,必须研究浙东学术史;要研究浙东学术史,必须追溯浙东学说的渊源。”因此,何炳松于1932年9月著成《浙东学派溯源》一书。指出:“著者因为要追溯浙东学术的渊源,发现了一件程氏为浙东开山始祖的史实。又因为要追溯浙东学说的渊源不能不旁究同时的朱氏,因此又发现了一件朱氏学说和浙东水火的史实,更因此而发现了一个程朱学说根本不同的史实。从此再追溯上去,发现了一件南宋以来我国的学术思想实在是程朱陆三分鼎足的史实。于是再根据西洋史家所谓‘历史继续性’的原则略去追溯北宋以前我国儒释道三家的源流,得到了一个我国自古以来各派学术思想流派的大概。”②浙东学派由经入史,何炳松由学术史而史学史,将中国史学史分为三个时期:自孔子作《春秋》至荀悦《汉纪》,是为第一期,编年与纪传由创造而达于成熟;荀悦至北宋末,为第二期,旧式通史之发挥时代;南宋为第三期,“吾国学术融会贯通之一大时期”,又是“吾国文化史上最灿烂之时期”,史学“独树一帜”。“故此一期实为吾国史学形成派别并大有进步之时代。”③以浙东史学为儒学正宗,借浙东史学研究构建民国新史学,此诚为何炳松治史根本。 与何炳松相比较,蒙文通对南宋史学的认识稍晚些。他早年治经史,自1933年之后,“始一一发南渡诸家书读之,寻其旨趣,迹其途辙”④,大有收获。他说:“经学莫盛于汉,史学莫精于宋,此涉学者所能知也。汉代经术以西京为宏深,宋代史学以南渡为卓绝,则今之言者于此未尽同也。近三百年来,宗汉学为多,虽专主西京其事稍晚,然榛途既启,义亦渐明。惟三百年间治史者鲜,今兹言史者虽稍众,然能恪宗两宋以为轨范者,殆不可数数观,而况于南宋之统绪哉!”又说:“余之研史,至是始稍知归宿,亦以是与人异趣。深恨往时为说,言无统宗,虽曰习史,而实不免清人考订獭祭之余习,以言搜讨史料或可,以言史学则相间犹云泥也。于是始撰《中国史学史》,取舍之际,大与世殊,以史料、史学二者诚不可混于一途也。”⑤蒙文通在大学开设“中国史学史”课程始于1935年秋季,此时也正是中华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时刻,学术救国,借史学激扬民族精神,在此背景下,蒙文通对南宋史学有了新的理解与认识。他从会通的角度认识到南宋史学的“卓绝”。说:“窃以中国史学惟春秋、六朝、两宋为盛,余皆逊之……每种学术代有升降,而史学又恒由哲学以策动,亦以哲学而变异。哲学衰而史学亦衰……六代精于史体,勤于作史;宋人深于史识,不在作史而在论。六朝人往往不能作志,为之者亦勤于缀拾而短于推论。宋人则长于观变而求其升降隆污之幾。”又说:“北宋之学,洛、蜀、新三派鼎立,浙东史学主义理,重制度,疑其来源即合北宋三派以冶于一炉者也。”⑥“北宋之学重《春秋》而忽制度,南渡则制度几为学术之中心。”⑦蒙文通溯浙东史学渊源为洛、蜀、新三派融贯为一,此与何炳松以浙东学术为儒学正宗的看法颇有不同,然其推重学术史与何氏别无二致。他指出浙东史学以制度史研究为中心,则较何氏“由经入史”的说法更为具体、明确。 何炳松以南宋为“吾国文化史上最灿烂之时期”,“吾国史学形成派别并大有进步之时代”。蒙文通认为“史学莫精于宋”,“宋代史学以南渡为卓绝”。同样,陈寅恪亦指出“中国史学,莫盛于宋”⑧,民国史学家对宋学、浙东史学的价值与学术地位的重新认识与发现,为抗战时期宋学复兴,新民族主义史学构建提供了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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