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普遍的道德滑坡,圣妇一方面通过神视沟通、批判、劝导。奥尼的玛格丽特向那些“像奔马一样奔向地狱的男人和女人”描述地狱的可怕:有毒的恶龙吃掉亵渎主耶稣之名者的唇和舌。以火炭和烈焰当铺盖;置身锅炉,众魔围观折磨,直到永远。以眼泪、痛苦、叹息、咬牙切齿的愤恨为食。听到的铙钹之声将变成喧嚣的风暴和激荡的河流直刺心脏。黑色沥青、树脂制成的罩衫和斗篷黏在身上,仆从帮助他们脱衣,却连皮带肉扯下……(101)玛提尔德痛恨流窜大街小巷抢劫的士兵,称他们本性卑劣即便不参加战争也会是些小偷骗子,将受到永罚;而那些发动战争的人,玛提尔德诅咒他们将整日惶恐担忧。(102)另一方面,她们通过祷告、斋戒、苦行等行动为之赎罪、希望拯救世人堕落的灵魂。例如克里斯蒂娜在神视中看见鲁兹(Looz)伯爵的灵魂在炼狱接受最严酷的惩罚,克里斯蒂娜当即以烟熏、冰冻、整夜哭泣的方式规训和惩罚自己的身体,认为这样能够替鲁兹承担一半的惩罚。(103)于是在宗教和世俗文化的双重推动下,圣妇以一己之身连接周遭大小人物生前死后命运,以她为中心形成包容王公贵族、教职人员、穷苦百姓在内的小小场域。 在这种情况下,以圣妇为中心的社会网络也逐渐成型。以威尼斯博格因阿格尼丝为例,与之往来的有圣方济各修士、修女、虔敬妇女、博格因、公爵夫人、神父等等。(104)玛格丽塔在科尔托纳帮助的人有鞋匠、无力养活子女的穷汉、丧子的母亲、撒谎的妇女、困惑的神父、年轻的贵族等。从出身看,拿撒勒的比阿特丽斯父亲是商人,普罗旺斯地区的杜瑟兰同样出身商贾家庭,阿格尼丝是威尼斯的农妇,意大利奥维多的瓦纳曾经是一位绣娘,大格特鲁德自称是孤儿从小在修道院长大。无论是从数量还是从地位看,明确出身贵族之家的女性均不占显著优势,远逊前代,她们主要凭借自身而不是出身赢得尊重,突出的身体行为帮助她们获得社会身份认同,弱化阶级差异。 圣妇还以个人身份介入公共事件。1213年10月布拉班特公爵与政敌之间爆发冲突,导致数百人死亡,传记作者记录说克里斯蒂娜突然像生孩子一样痛苦,喊叫说“我看见空气中都是剑与血,快!姐妹们,快向上帝祷告!用泪水洗刷上帝的愤怒。”(105)圣妇奇迹式的预言同样有效地安抚了处于战争恐怖中的信众。法国军队远征意大利弗利,战争在即,包括神父在内的居民在恐惧中祷告,玛格丽塔预言告诉大家,上帝会听见祷告,并向她启示即将阻止双方兵戎相见,后教皇尼古拉三世果然加以干涉,战争停止了。玛提尔德晚年著述提到萨克森和图林根土地上爆发的一场战争(106)带来的巨大灾难,玛提尔德为此焦虑地向上帝祈祷,平日给予她热烈回应的上帝却“不愿接纳我,保持黯然沉默”,玛提尔德足足祷告了17天,借上帝之口怜悯抚慰蒙受巨大灾难和悲痛的民众。 综上所述,圣妇凭借身体的沟通能力,以神视为利器,代修道院院长、修女、神父以及普通信徒等向神(基督、圣母、天使等)请教、咨询、代祷,又代神对身边众人施以褒扬、劝解、训诫、惩罚,从而帮助人们在现世找到自己应在的位置,试图协调城镇经济与宗教伦理的发展步调,安抚焦躁惶恐的心灵。在她们柔弱的身体里,人与上帝的重新和解才得以实现,而病态的身体又是为此偿付的代价。 当然圣妇的社会身份认同不仅靠以神视为核心形成的特殊能力,深刻的思想、信仰的激情,特别是身体力行积极投身社会救济也是其获得认同的重要原因。瓦尼的玛丽在威廉布劳克照顾麻风病人长达十几年;普罗旺斯的杜瑟兰先后在法国南部建立两个博格因女会,看顾穷人和病患,于伊的朱特照顾麻风病人长达10年,佛罗伦萨的乌米尔塔守寡后一直看顾当地穷人,玛格丽塔创建医院,专门收容照顾贫困的母亲及其子女。与早期圣妇不同,基督教早期修道理想是在人间模拟天国,在偏远僻静之处修建修道院,以逃避世俗干扰,而中世纪盛期圣妇则积极拥抱世俗,以出世之心入世。她们的许多神视也当作如是观,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有着深刻的现实关怀。因此圣妇通常在其所在的社区或团体当中享有一定地位和威望:阿西西的克莱尔去世后不久即被教廷封圣;杜瑟兰一直到法国大革命之前都受到当地供奉,是一名地方圣徒;马格德堡的玛提尔德和布拉德班特的海德维希是当地博格因团体的领袖;乌米尔塔在圣阿波林(St.Apollinaris)教堂独居隐修期间就收获了大量追随者;瓦尼的玛丽生前就声名远播,不但著名主教、布道士詹姆士·德·维特利(James de Vitry)为之立传,而且1210年图卢兹教区被阿尔比异端占领被驱逐出境的大主教福尔克听说了玛丽的虔敬事迹后,认为她的行为堪为世人、尤其是为沦陷的图卢兹百姓树立了正确信仰的榜样,特地前往列日拜访玛丽。获得教会及相关人士的认可是圣妇社会身份建构成功的标记。 四、身体与神秘主义思想 圣妇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完成其女性的身体建构时,她们的宗教感悟与体验经过提炼、转化,一些核心思想也呼之欲出,在与身体的互动中更形强化,最终与神秘主义思潮的发展联系在一起。我们不能因为其苦行、哭泣、神视等行为忽略她们对经文的理解及其思想深度,比阿特丽斯的传记作者认为传主思想深邃,自认没有能力予以全面揭示,唯有比阿特丽斯本人才能“深入她思想的最深处,展示它自身的秘密和神秘”。(107)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她们的身体建构为中世纪盛期神秘主义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格拉提安教令集》告诫男人说:“他必须知晓安布罗斯称他为男人不是因为他的性别,而是因为其灵魂的力量;他应该明白妇女获得这个称呼不是因为她身体的性别,而是她智力的欠缺。”(108)妇女的智力活动受到彻底的否定,身体是她们唯一拥有的,也是她们唯一能倚仗的,于是她们运用身体语言表达最热烈真挚的宗教情感并藉此探讨神学思想。 首先,运用新郎新娘的身体亲密比拟与神合一的神秘体验。在神视创造的奇妙境界中,圣妇对基督表达出极其强烈的爱欲,她们化身基督的新娘,自信优雅,与之展开一场又一场的神秘爱恋,享受其独一无二的恩宠。她们在幻境中与基督缔结婚约,例如海德维希在入迷中看见一座名为耶路撒冷的新城,描述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该城装饰一新,富丽堂皇;历数出席婚礼的嘉宾,济济一堂;一只老鹰在城中盘旋并口吐人言:“你们那些死亡的,来到光明里复生吧!那些没有准备好的,不必担心礼服是否齐全而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到筵席上来,凝视新娘,她因爱而体验过天上地下所有需求!她在异地体验过所有需求,我现在让你们看她是怎样在黑暗之地成长的。她将伟大,她将看见自己休憩,力量之声将完全属于她。”海德维希看见天上地下所有生灵将在这场婚礼中获得新生命;一个声音喊道:“新的和平带给你们所有人,所有新的喜乐!看,这是我的新娘……”(109)最后在爱的极度狂喜中她与神合而为一:一只鹰从圣坛向新娘飞来说,“如果你想合一,做好准备吧!”海德维希跪下,心脏剧烈跳动,基督变成男子模样,形容美好,谦卑地向海德维希走来,将自己化身圣体给海德维希,又给她饮圣杯的酒,然后“双手将我紧紧拥进怀里,我身体各部分都感到全然的幸福,我满足狂喜”。(110)中世纪盛期绝大部分女性神秘主义者都表达了与基督合体的体验,例如玛提尔德讲述“他将她抱进神圣的臂弯,将父式的手放在她胸口,凝望她的脸,那么她被亲吻了吗?”(111)而威尼斯的阿格尼丝甚至在神视中舔耶稣的包皮,如此性感热辣的语言出现在保守且教条的中世纪足令今人咋舌。其实对中世纪盛期圣妇而言,亲密行为本身并不是叙述重点,通过亲密行为的描写建立起她与基督之间特殊的亲密关系才是关键。这种关系具有极大的排他性。玛提尔德描述某次神视:她的灵魂被上帝带到一个秘境,那个地方任何人都无法要求和祈祷得到,因为上帝单独与她进行一个身体无法知晓的游戏,更胜农夫犁耕、骑士比武,甚至他亲爱的母亲玛利亚在此也无法施为。(112)通过人类身体的极致体验,在上帝专注宠爱的凝视中,她们感受到现实生活无法赋予的珍视,被教会认定卑微的生命在独享的上帝怀抱中得以升华。 其次,圣妇用母子的血肉联系表达对神学的体悟。哺乳和生育是前现代社会女性确立其社会地位的立身之本,与之相关的形象和行为被圣妇主动或被动地带入她们对神学的理解。母亲哺育孩童经验被幻化成基督哺育教徒:“但是你像一个总是赖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哪怕片刻也马上哭泣、叹息、喊叫……这就是我为什么命令你经常吸吮我身侧的伤口,尝尝为拯救人类而流溢的鲜血。”或者将母性的情感投射到幼年的基督身上:瓦尼的玛丽讲述有时基督连续三四天像婴儿一样依偎在她胸前,她像亲小婴儿那样亲他,圣诞日还看见基督化身婴儿在摇篮里哭泣。(113)分娩作为女性生命中刻骨难忘的记忆同样被圣妇用于理解宗教:“你不是我妈妈却胜似妈妈?肉身的母亲生我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而你,我甜蜜可爱的主,为我辛苦超过30年。……你用你整个生命爱我、为我辛劳、生养我。但是当那时刻来临,即将生产,你如此辛劳痛苦以至于你神圣的汗滴就像大滴的血从你的身体涌出落到泥土里……当生产的时刻来临,你被放置在坚硬的十字架床上……你的神经和所有血管都破裂。这当然毫不奇怪,当那天你生下整个世界时,你的血管绽破。”(114)因此圣母子宫也成为其崇拜默观的对象,(115)“您将自己连同我们的本性存于她圣洁的子宫里,——说:‘在被称为神之前我就在这里,’——庆日的前夜,您通过浇灌我,尽管不配,预见这日……你给我关于您的更清晰的知识,您甜蜜的爱让我改正错误而不仅仅是出于畏惧,害怕您的愤怒和惩罚。”(116)在幻想中,圣妇将圣母子宫和普通女性的子宫体验混淆。母子血肉相连的比喻为基督教神学进一步注入了母性特质,打上鲜明的性别烙印。 圣妇以女性身体和身体感觉表达宗教理解,客观上拉近了上帝与人之间日渐疏远的距离,使她们的灵魂在直面上帝时不仅没有因其至高权威化为虚无,相反永恒地与上帝同在。圣妇正是在这一点上,突破了有限的受造物与无限的圣三位一体之间无人能够跨越的鸿沟,通过“吞噬”、“融合”等入迷意境达到忘我境界,弥合因主客观分离导致的“我”的分裂,丰盈的身体感觉帮助她们绕过女性不能碰触的艰涩理论达到修道的至高境界,为即将到来的“因信称义”奠定了思想基础。 再次,运用“典雅爱情”的叙事手法,(117)结合极致的身体体验将基督教重要的神学概念“爱”推向极致。爱在西方文化传统里是一个特殊存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黛娥提玛确认爱不属于天国众神之列,而是存在于人与神之间的精灵。基督教使爱摆脱了世俗出身,肯定“爱是从神来的”(《约翰一书》4:7),但该理论也使基督教的爱变得令普通人难以直观理解。12世纪圣伯纳德奠定的感性神秘主义,试图弥合“神爱”与“觉爱”,(118)为圣妇打开了通往以身体感觉为中心表述神秘之爱的途径。她们吸纳骑士文学中描述典雅爱情的技巧:日夜思慕、追求的痛苦、历经万险私会的甜蜜,分手后的怅然若失……表达灵魂对基督的渴望:“渴望这爱贯穿整个生命”;求而不得地追寻:这对比阿特丽丝而言是巨大的痛苦,“……不得不沉浸在心灵的烦恼中,维持不满意的状态。”(119)甜蜜合一:“当他(基督)开始”授予她(灵魂)全部意旨,她于是开始尝到他的甜蜜;继而他以神性问候令圣三一的力量渗透她的灵魂和她的身体,她接受真正的智慧;他的爱抚使之虚弱,她的深深啜饮令他相思……”(120)圣妇呼唤人类共有的身体经验与内在感受的同时将爱抬升到无与伦比的神学高度,继而成为永恒本身。(121)圣妇对于爱的理解指向了两个结果。一方面,在爱的名义下实现了人类意志的自由表达。海德维希大胆提出,当她知道了存在的真理(the truth of Being)就不想从圣奥古斯丁那里获得慰藉,因为他也只是一个受造物而已,她说“我可用自己的意志自由想望,我想有多高就有多高,从上帝那里抓住并接收他所有的一切,不受阻碍,不令之恼怒——没有圣徒能做到这一点。”她认为经由这样美妙的方式在纯粹的爱中自己“独属上帝,独属她的圣徒,属于所有圣徒”。(122)另一方面,在爱的名义下,圣妇的精神建构直指人类心灵深处。她们建构的“爱”全面完满,既包含正面积极的渴求,也包含否定的求而不得,时时指向内心反省,令她们敢于正视自己、他人、教会及社会的过错或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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