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张骞使西域，世以为“凿空”，中西丝绸贸易自此“开端”。①其实当先秦时，中西经济文化早已开始交流，考古文物能充分说明这一点。如伏尔加河、西伯利亚、蒙古、河套等地属于公元前一千年代中期的一些文化遗物，都具有斯基泰艺术风格，即是一证明。又在阿尔泰地区巴泽雷克巨冢出土物中，可看到波斯阿赫明尼德王朝艺术风格的影响；并能找到属于公元前五世纪的中国丝绸、漆器等物，这是中西交往的再一证明。在文献上，我先秦著作《穆天子传》和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对中西交往也有反映。只是文献材料夹杂神话传说，有些模糊，未曾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本文试就《穆天子传》及《历史》中的有关记载，对春秋战国时期的中西交通，作一探讨。
    （一）
    《穆天子传》作者不详。其内容记周穆王西游行程及其闻见事。过去有人认为伪书。这是一种误解。一部具有行程日期、方向、地名、里距以及部落、物产等等事实的书籍，是不容易伪造的。如果为伪作，也定必漏洞百出。而该书之叙事却井然有序，全未混乱。从造字看，后人作伪似亦极难。穆传：“天子命歌，南山有{K515101.JPG}”（《穆天子传》卷五）②郭璞引诗小雅南山有臺，证即臺字，但无把握， 复谓“古字难晓，所以未详。”（《见《穆天子传》卷五郭注）岑仲勉说：“按礼记内则‘桃曰胆之’，亦见尔雅释木，正义云：‘桃曰胆之者桃多毛，拭治去毛’。今南方人食桃犹保存先去其毛之习惯，此字从毛会意，合是‘桃’字，郭璞为尔雅注大家，号为淹博，犹之不悟，而谓一般浅学者能伪耶？”③也有人认穆传为小说家言，未敢尽信。其实该书文辞质朴，除部分记述如周穆王会见西王母酬唱和对具有浪漫色彩外，并无荒诞不经之词。《穆天子传》成书于战国时代，为世所公认。它于周穆王西行途程日期，山川方向，道里远近，叙述明瞭； 而沿途各部落首领的贡献和周穆王的赐赠，从物品到数量，记载尤详。它所反映的实为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商队西行贸易情况，只不过作者假托那流传已久的周穆王遊巡故事罢了。张星烺说《穆天子传》“乃一纯然旅行日记”④，是很有道理的，惜未能详细讨论。兹分析论说于后。
    首先说西行路线。《穆天子传》卷一说：“戊寅，天子北征，乃绝漳水……至于鈃山之下……北循虖沱之阳……乃绝隃之关隥……至于焉居禺知之平……鹜行至于阳纡之山……饮于枝洔之中，积石之南河。”周穆王巡遊路线及其所经过的地点，过去学者争论甚多，意见不尽一致。据晚近岑仲勉氏的考订，这第一段路线大体如下：自长安出发，过秦、汉之长水（漳水），历华亭西北（钘山）、泾水正流（虖沱）、固原南部（隃）、武威以东地区（焉居）、武威、张掖地区（禺知），而至于张掖河流域（阳纡）、居延附近（积石）⑤。 周穆王达到居延一带后，稍事休憩，即折向西行，入新疆境，至塔里木河流域。《穆天子传》卷二说：“戊午◆余之人居虑，献酒百口……天子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邱。……甲戍，至于赤乌之人丌。……甲申，至于黑水……癸已，至于群玉之山……丙午，至于{K515102.JPG}韩氏……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岑仲勉认为居虑即鄯善东南之居卢，昆仑指于阗南山，赤水为于阗河，赤乌氏为现时之塔什库尔干，黑水即叶尔羌东源之听杂阿布河，群玉山在叶尔羌西南之密尔岱山，{K515102.JPG}韩氏为塔什干东北之奇姆肯特⑥。据此，知周穆王绕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过葱岭，经塔什干，进入中亚西王母之邦。周穆王抵西王母之邦后，再北行有“大旷原”，张星烺和岑仲勉等以为即吉尔吉斯旷野⑦，那是周穆王西巡的终点。
    周穆王西巡，为何要先北征？原来在汉武帝开河西走廊，建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之前，商旅难于直西而去，当抵至武威张掖地区后，须先北上至居延，再折西而行。这条道路是确实存在的。额济纳等处众多丝绸之出土可以说明。从鄯善南下，绕塔克拉玛干沙漠，经于阗、叶尔羌，越葱岭进入中亚，这一段路线，是后世“丝绸之路”南道。这条据称在西汉开闢的商道，非一朝一夕之功，谓春秋战国时期已有商旅行走，是不会令人感到突然的。
    周穆王会见的西王母在何处？这是从来争论之焦点。夏德谓未出长城；沙畹谓不出塔里木河流域；藤田丰八谓不出今青海；索休尔（Saussur）谓在天山南路； 拉克佩里（Lacouperie）谓周穆王极西至喀什噶尔，西王母是乌孙昆靡之古译；福尔克（A·Focke）与齐思和谓西王母是阿拉伯半岛上的示巴（Shaba）女王；丁谦谓西王母之邦即古代迦勒底国；顾实谓西王母国即波斯国；岑仲勉谓西王母地址难确指，从咸海去约十日程；张星烺说西王母在今撒马尔罕附近；黄文弼说西王母国是汉之乌托，唐之朅盘陀。在这些说法中，有些引证错误，有些里距差违，有些任意安排，毫无准则。唯张星烺和黄文弼的说法较合理，但亦论证不足。我意西王母之邦当在锡尔河中上游一带。理由有三条。
    第一、西王母一名，有谓为部落酋长名字之译音。我还是认为是指西方某游牧部落的女王而言。当公元前一千年代，中亚游牧部落女王屡见于记载。希罗多德称公元前六世纪时，居鲁士征伐锡尔河上游的玛撒该塔伊人，为其女王托米丽司所斩杀（《历史》I·205—214.）。班固记张骞出使西域，有“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夫人为王”（《汉书·张骞传》）的记载。又萨迦人有女王名查利娜，曾嫁给安息国的大公⑧，可见中亚游牧部落多有女王，确为事实。西王母或即其中之一。中国古籍描述西王母，杂神话小说家言，但其初未必没有某些事实作为其铺陈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