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穆天子传》和希罗多德《历史》看春秋战国时期的中西交通(2)
第二、从地理方位看,西王母之邦应在锡尔河流域中上游。《穆天子传》卷四说:“自西王母之邦,北至于旷原之野,飞鸟之所解其羽,千有九百里。”而“宗周至于西北大旷原,万四千里。”然则自长安至西王母之邦当有万二千一百里。这与《汉书·西域传》记自长安至锡尔河流域的康居万二千三百里大体上相符。《穆传》又记“截舂山以北,自群玉之山以西,至于王母之邦,三千里。”(卷四)舂山系葱岭,为丁谦、张星烺、黄文弼等所公认。群玉山在叶尔羌河畔的密尔岱山也是众所承认的。自叶尔羌河畔经莎车,过葱岭,至锡尔河中上游,正好在三千里左右。再有,《穆传》谓西王母之邦之北有大旷原。按咸海之北有吉尔吉斯草原,东西数千里。置大旷原于吉尔吉斯,西王母之邦于锡尔河中上游,道里方位都相合。 此外,考秦以后史书,或谓“条支有弱水、西王母。”(《史记·大宛列传》)或谓大秦国“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后汉书·西域传》)均出自传闻。大概此时西王母已进一步神化,将其居地置于当时汉所知之极西处,自不可信。但《魏略·西戎传》中有一条却值得留意。它说:“西王母西有脩流沙,流沙西有大夏国、坚沙国、属繇国、月氏国,四国西有黑水,所传闻西之极矣。”据此处所说,西王母在大夏国和月氏国的东边,这与西王母住于锡尔河中上游一说位置大体相符。这样,我们又多了一条证据。问题是鱼豢的说法是否可信?《魏略·西戎传》提到西王母,先说在大秦之西有白玉山,“白玉山有西王母”,接着说西王母西有大夏国、月氏国,这位置实在有点混乱。可能西王母在大秦之西是一传闻;西王母在大夏国、月氏之东是另一传闻,鱼豢把它们抄录在一起了。在后一传闻中,或许还保留那历史上实有的西王母住地。生在三世纪的鱼豢距春秋战国时代不太遥远,尚能听到,加以采录,这一点是有可能的。 第三、《穆传》于西王母没有什么奇特的描写。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西山经》却说“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这种描写看似神话,究其实,对游牧民族生活还是有所反映的。豹尾是说其衣有尾作为装饰。穆传说西王母之邦是“虎豹为群”(卷三)之地。查里海、咸海及哈萨克斯坦一带确盛产豹。游游民族既取豹皮为衣,后拖一豹尾以为装饰则颇为自然。《后汉书·梁冀传》说梁冀作“狐尾单衣”,后裾曳地如狐尾。《后汉书·西南夷传》记哀牢夷种人“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著尾。”可见衣后有尾是古代较普通的习惯。这种服饰习惯,后或更掺杂有君主权威思想在内。在古代埃及,法老为了神化自己,或雕狮身人面像,或在身后拖一狮尾,以象征君王神圣不可侵犯的专制权威。豹是兽中之勇猛者,豹尾也可能是西王母用以显示其威严的装饰品。虎齿是说西王母牙齿锐利如虎牙。按古代游牧民族有生啖牛羊肉的习惯,远行时常携带一牛羊腿肉作为干粮,故形容为虎齿。善啸,游牧民族喜歌舞,常呼啸聚会。蓬发戴胜说游牧民族妇女质朴,少梳妆打扮;但也戴玉花胜。中亚盛产玉石,有玉花胜为寻常事。《山海经》对西王母的描写实反映出游牧民族的某些生活情景。这亦可视为西王母乃西方游牧部落女王之佐证。 其次,看中西交换产品及其规模。周穆王赐赠沿途各部落首领之物品,亦即向西域输出之商品,种类甚多,计有丝绢、黄金、白银、贝带、车子、肉桂、生薑等。如周穆王来到赤乌氏,曾赐“墨乘四,黄金四十镒,贝带五十,朱三百裹”(卷二)。墨乘指黑色的车子,朱为缠帛布即绛色丝绸布。又如周穆王来到智氏之处,“赐之狗{K515103.JGP}采,黄金之婴二九,贝带四十,朱丹三百裹,桂薑百□·”(卷三){K515103.JGP}采是繸绶佩带。婴即盂{K515104.JGP}。桂即肉桂。肉桂、生薑均系药材,也是调味品,为地处寒冷地带食牛羊肉的游牧民族所喜爱的商品。沿途游牧民族献于周穆王之物品,亦即同中原交换之商品,计有良马、牛羊、骆驼、玉器、毛皮等物。如河宗之子孙{K515105.JGP}柏絮迎天子,“先豹皮十,良马二六。”(卷一)又如珠泽之人“献白玉□隻,□角之一三……食马三百,牛羊三千。”(卷二)又如{K515102.JGP}韩氏”献良马百匹,用牛三百,良犬七千,牥牛二百,野马三百,牛羊二千,穄麥三百车。”(卷二)牥牛即骆驼。中原同西域各地贸易,不仅品种多,数量也是巨大的。自西域输入的牛羊动辄就是“三千”、“五千”、“七千”(卷二);玉石动辄为“万隻”(卷二)。自中原西运的丝绢一交换就是“百纯”、“三百纯”。(卷三。纯,疋端名。)黄金也是一次交换就是“四十镒”(二十两为镒。)或“黄金之婴三六”(卷二)。连肉桂、生薑也达“百{K515106.JPG}”(卷四。{K515106.JPG}为量名)。 《穆天子传》所记中原与西域交换的产品,与后世两汉同西域的商品交换品种基本上相同,在数量上也约略相当。史称汉使者西去,常“赍黄金杂缯而往”(《汉书·地理志》)。张骞第二次出使,就曾“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史记·大宛列传》)。东汉时,役使西域的北单于一次就“遣大且渠伊莫訾王等驱牛马万余头来与汉贾客交易”(《后汉书·南匈奴传》)。从两汉史书所记中西商品交换数量,上推春秋战国时期,《穆天子传》所记,无夸大之处,应为可信。 在这里,有必要对“桂、薑”稍加讨论。肉桂西传,两汉文献没有提到。但波斯称肉桂为dār—ǒīnī或dār—ōīn(“中国木”或“树皮”),说明波斯人是从中国输入肉桂的。又九世纪阿拉伯作家伊宾·赫达日贝把肉桂列为中国出口产品之一⑨。这是肉桂西传的记载。过去有人提出公元前几百年肉桂即由中国向西输出的问题,因无足够证据,遭到反对⑩。我看《穆天子传》多次提到周穆王赐赠西方各部以“桂、薑”,实为一有力的证明。“桂”字可用以指多种植物,穆传中的“桂”是否指肉桂?这应不成问题。因为穆传曾三次讲到“桂、薑”,这样并提表明它们是用途相近的一类物产。在我国古籍中,桂、薑并提或连用常见。如《礼记·檀弓上》:“丧有疾,食肉饮酒,必有草木之滋焉,以为薑、桂之谓也”。又如《吕氏春秋》卷十四:“和之美者,杨朴之薑,招摇之桂。”这两条记载明谓薑、桂为调味的植物产品,穆传说到的“桂、薑”自应相同。“桂”指肉桂可无疑义。薑的西传,在两汉文献中,也未曾说及。阿拉伯学者阿布·满速儿(Abu mansur)曾提到三种不同的薑,并说以中国产的为最好(11)。最近有人发现两份乾隆初期准噶尔商人来肃州交换货物的清单,其中换回货单中有“闽薑”,即福建产的薑。中原货物运至准噶尔后,部分在当地销售,部分更西去中亚等地(12)。 薑为我传统西销产品,穆传所说当是薑西去的最早的记载。 最后,讨论一下西行沿途见闻和风俗习惯。周穆王驾八骏,率“六师之人”(卷一)西去,“猎于渗泽”,“得白狐玄貈”(卷一);又“翔畋于旷原,得获无疆”(卷三)。中原商队西去,历草原、沙漠、山岭,有时也打打猎。张骞西使就曾在途中“射禽兽给食”(《汉书·张骞传》)。穆传记周穆王田猎事,实为古代西去商旅的寻常活动。至称“六师之人”,或不无夸张;但中原商人西去,必结伴而行,常达数百人,则为事实。如张骞第二次出使,“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汉书·张骞传》),那声势确是浩大的。 周穆王在行旅中遭到困厄:“辛丑,天子渴于沙衍,求饮未至”,于是“高奔戎刺其左骖之颈,取其清血以饮天子”(卷三)。商队行于沙漠,备受艰辛,严重缺水时,只好杀骆驼取水,或杀马取血以解渴,后世常如此。穆传所记是旅行沙漠中经常发生的真实情况。 周穆王至春山,“取孳木华之实,持归种之”(卷二)。又至草木硕美之“口山”,“取嘉禾以归,树于中国”(卷二)。孳木有谓即丹木,嘉禾有谓即高梁(13),均不知确为何种植物。但商旅西去,看美好有益植物为中原所无者,必携其种以归,确为常有之事。《史记·大宛列传》称张骞西使,取回葡萄、苜蓿种子,使生长汉地。后更有石榴、胡麻、胡豆、胡蒜、胡荽、胡瓜、胡桃、胡罗卜等自西域输入中原,其种子都是使者商人带归的。穆传此处所记,也是中西经济文化交流中的一般事实。 周穆王会见西王母时,“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K515107.JPG}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尔野’。”(卷三)从来论者均视此酬对和唱为小说家言,未可信为事实。固然周穆王会见西王母,彼此和唱,是具有浪漫色彩的,但其中也反映某些交往事实,未可纯粹当神话看。如西王母希望穆王“复来”。穆王答应“比及三年,将复尔野”,即属此类。西方游牧部落渴望丝绸、黄金及其他商品。当商队临去时,恳其常来,叮咛再三;而中原商人则慨然答应三年后复至。为何以三年为期?按周穆王戊寅北征,至丙寅饮于积石之南河共229日,癸亥达西王母之邦又费去117日,合计去程凡346日(14)。如果归程所费时日相等,则往返一次约为两年。商队去中亚,连准备、休整合计,往返一次实需三年左右。周穆王要约三年,正反映实际所需之时日。这一点与后来史书记载也相符合。《汉书·张骞传》说汉使者商人西去,“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远去奄蔡、安息等地约八九岁,去中亚三几年即可。可见摒除穆传中的神话浪漫成分,中西交往的实情即可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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