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说，克罗齐之所以比狄尔泰等人更有号召力是由于一次大战的爆发，那么，到了二次大战前后，帝国主义矛盾的进一步尖锐、激化，则为这股相对主义倾向在历史学界的确立准备了条件。
    随着美国在西方世界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美国史学在西方史学领域也开始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在美国，历史相对主义进一步以“现在主义”（Presentism）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一学派产生于二十至四十年代，其主要代表是查尔斯·A·比尔德（1874～1948），卡尔·L·贝克尔（1873～1945）和C·李德（1881～？）等人。
    比尔德在本世纪初，曾和詹姆士·H·罗宾逊一起倡导了“新史学”， 在美国史学界产生过重要影响。
    三十年代，比尔德发表了两篇文章《写作的历史是一种出于信仰的行为》和《高尚的梦想》，直接向朗克史学进行尖锐挑战，系统而明确地阐述了历史相对主义的主张。比尔德追随克罗齐，指出写历史本身就是某种信仰所支配的行动，根本无法做到客观和中立。历史著作实际上都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及其所处的时代影响。所谓客观主义史学，产生于统治阶级的某种特殊需要，它也一定会由于条件的改变而被抛弃。
    比尔德把历史分成“过去的现实”和作为“现代人思想中的过去”，而后者就是历史学著作。“历史学家写作历史，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信仰的行为，……他的信仰归根到底是确信历史运动的某些真实能够被了解，而这种确信是一个主观上的决定，并不是一种纯粹客观的发现”。（20）
    比尔德《写作的历史是一种出于信仰的行为》发表之后，T·C·史密斯发表了争辩文章，比尔德立刻写了《高尚的梦想》一文，进一步对自己的观点作了阐述和加固。同时，他仔细分析了朗克本人的作为，认为朗克本人也没有做到客观主义地叙述历史，“朗克可以被恰当地看作十九世纪‘偏见’最深的历史学家之一”。（21）这对朗克学派，无疑是一次釜底抽薪。接着，他又针对史密斯的说法，举出许多美国前辈史学家的事例来表明，朗克的教条并没有作为美国历史学家的信条而“到处被接受”。比尔德对朗克学派的批判，是为了引出他本人对历史学的截然不同的看法。在《高尚的梦想》里，比尔德举出十一条理由来说明自己的相对主义观点，其主要论点可以归纳为四条：第一，历史学家看待历史只有通过中介物——文件材料。第二，历史学家的知识是不完整的。文件只包括实际历史的部分事件和人物，历史学家无法搜取到一切有关的材料。第三，历史学家记述过去必然是一种创造，而认为过去全部和实际的事件结构可以通过一种对局部材料进行局部考察而予以发现的观念是一种假设。第四，历史记述必然有价值观念，因为历史事件和人物必然带有伦理和审美的因素，它们并不是自然科学家的实验对象。历史学家是时间、空间、环境、利益、偏爱和文化的创造物。在这里，比尔德夸大了认识的相对性，否定了相对真理中所包含的绝对真理，从而抹杀了历史学的科学性，把历史看作为历史学家的主观产物。
    另一位美国历史学家贝克尔也是历史相对主义的主要代表。他在1931年就发表了《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的演说，用现在主义的观点来阐述历史相对主义。（22）以后，他又接连不断地写出《什么是历史事实》、《客观态度与历史著述》等文，以朗克学派为攻击目标，详尽、具体地阐明历史学的相对性、主观性。在《客观态度与历史著述》一文中，他首先指出历史学家不能不受到所处环境的影响，历史事实只是史学家为了理解它们而形成的想象和描画。他举了凯撒被刺为例，史学家在理解这一事实时，必然把它和自己的经验联系起来，头脑里浮现了被刺人的血淋淋的形象，实际上这一形象是从其他地方得到的。贝克尔的结论是：“历史‘事实’没有史学家的创造便不存在，而每一个所创造的历史事实必然加进了个人的某些经验。”（23）因为过去的史料本身并不想为人所知， 而人们企图知道史实这一事情本身就带着目的性。贝克尔在这里引进了目的性的概念，并认为史学家与社会学家一样，为了达到概括一种意见的目的而对史料作了简化，而历史的综合也仅仅是选择史实。综括贝克尔此文的主要意图，便是：没有纯客观的历史学，即便有，那也是没有价值的。真正客观的思想是死了的思想，以此来对待史料，如同一块脱磁了的钢躺在铁屑中，决不会有什么结果。
    贝克尔在《什么是历史事实》一文中，进一步加强了自己对历史事实的主观性的记述。文章一开始，他便提出三个问题：（一）什么是历史事实？（二）历史事实在什么地方？（三）历史事实在什么时候发生？对第一个问题，他以公元前49年，凯撒渡过卢比孔河为例，认为这一行动只是凯撒走向独裁的一系列行动中的一个，这一事件包含的多种联系表明，它仅是代表某种东西的象征符号，并不是历史事件本身，这一象征符号经过人们的多次提炼成为一种陈述，因而便谈不上什么正确与谬误。（24）对第二个问题的解答，贝克尔再度提出了实际事件应与历史事实相区分。他又举了林肯被刺为例。他认为这一事件在1865年4月14日以后就过去了，而我们所能接触的只是一些报纸、书信、日记等等，这些东西不能构成事件本身，最多只是目睹者的想象和观念。但是，即使是这些想象的材料，如果没有史学家的进一步描画、想象，它们还是死的、不起作用的。在贝克尔的眼里，从历史事实的搜集到形成历史著作，步步离不开主观想象，根本谈不上有一丝一毫的客观性存在。第三个问题贝克尔的回答更干脆，既然历史事实是现在的，想象存在于每个人的脑子里，那么，它就是现在的一部分。这时，贝克尔把论述进一步引向了现在主义。历史学的目的，仅是由于与现实有联系，本身并无任何实在性、客观性可言。这是历史相对主义发展的高峰。
    从以上两位历史相对主义代表来看，我们可以归纳出这样一些特点：首先，他们对朗克学派的攻击，比其前人更为明确、直接，批判的方式是通过分析朗克学派本身来进行，因而更有说服力。其次，由于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特别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出现，人们发觉了自己认识能力上的局限性，因而在哲学问题上更着重于认识论的研究，这在史学上也表现出来，贝克尔对历史事实的探究，体现了这种共同趋势。但是，正如列宁所说，如果只承认知识的相对性，而不承认有绝对真理，那就是相对主义者。（25）贝克尔等人正是如此。第三， 由于他们指出了人类知识的相对性和历史事实的主观性，这就沉重打击了朗克的所谓“客观主义”，抽去了客观主义的最后支柱。第四，以现在主义为外表的历史相对主义，不但在历史学中抛掉了规律性的观念，而且丢掉了历史学中的一切客观性，这便为使历史学堕落成为帝国主义的御用工具准备了条件。现在主义史学以后的发展正是如此，我们可以从李德表达的思想中证实这一推断。
    C·李德是二十世纪中期美国现在主义学派的代表之一。1949年12 月他在就任美国历史协会主席时发表了题为《历史学家的社会责任》的演说。在这篇演说中，他提出历史学家的社会责任就是为了“向现在解释过去”，这种社会责任与小说家、剧作家、甚至电台评论员也没有什么不同。历史学在李德眼里已丧失了一切科学性。更有甚者，他把斯大林领导下的苏联与希特勒、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混为一谈，鼓吹历史学家对这些极权主义的有害学说，必须“抱一种战斗的态度”，要果断地与敌人战斗。（26）他的这些说法，代表了美国统治阶级的利益。
    我们可以把相对主义历史观的形成和发展分作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十九世纪后期至二十世纪初期，历史相对主义者强调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差别，指出人们认识能力的局限，否定历史学的规律性。他们的武器是休谟、贝克莱的不可知论和康德哲学中的唯心论成分。到了第二阶段，即二十世纪前期至中期，比尔德等人的现在主义史学，则不仅否认历史学的规律性，而且进一步强调历史事实的主观因素。如果说第一阶段的历史相对主义者还稍带点悲观地承认历史学的相对性，那么到了第二阶段，他们则有意识地利用其相对性为其阶级利益服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