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是法国十八世纪伟大的思想家和著作家。从广义上说，他的社会契约思想包括他的关于人类不平等起源和基础的思想以及他为消除不平等现象而提出的社会国家学说，这也是他全部作品和思想的主干与核心。历来专家学者对此早有论述和评介。任何伟大的思想家都有为时代所限、亦有其超越时代的地方。卢梭也概没能外。拙文拟就卢梭上述两个一脉相承的思想作一概览和评价，以求挖掘出其思想中仍能为我所用的哲学上和方法论上的意义。
    一
    从思想领域和意识形态的意义上说，十八世纪的法国是启蒙运动的法国。启蒙思想在一切层面上影响着，改变着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社会生活。做为一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大思想家的卢梭，不可能不和启蒙运动、启蒙思想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启蒙运动从本质上说是正在上升的大资产阶级及新贵族发动的一场反神学、反宗教、反专制、争自由、争发展的运动，代表着这个运动的大思想家们大多不是穿袍贵族便是挂剑贵族、卢梭则出身平民，当过学徒、奴役、仆人，曾靠抄乐谱为生，始终在社会生活的下层飘泊、流浪，这使得他抱着一生都未曾改变的平民式的思想感情方式。他说：“不是在达官贵人绣金衣服下面，而是在庄稼人的粗布衣服下才隐藏着力量和一颗善良的心。”（《论科学与艺术》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9 页）政治地位上以及所代表的阶级利益上的不同导致了卢梭以一种矛盾的方式与启蒙运动发生联系：一方面他是百科全书派的战友、同共同的敌人——封建专制——战斗；另一方面，他以其特有的平民式的敏感，深刻体味着社会中的种种不平等，对启蒙思想家所颂扬的文明与进步持怀疑乃至批判的态度，并看出被启蒙思想家奉为人类生存的确定不移的基础的私有制是人间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提出了与开明君主制相对立的人民主权原则。百科全书派在哲学上的唯物主义倾向未必适合卢梭所代表的始终不能脱离宗教情感的小资产阶级平民的口味，因此，卢梭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以自然法为基础从人类历史角度为新兴的资产阶级国家进行理论论证，从而更多地带有唯心主义气质的自然法哲学派那一脉思想中去，况且，卢梭关注的不仅仅是摧毁封建制度的神学政治基础，更重要的，他想透过人类不断发展的历史，发掘出不平等的成因以及如何消除它。可以这样说，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以理性和进步作为标志的启蒙运动已经发展到其自身的一个转契点，卢梭蕴育其中并且脱胎出来，用颂扬人的意志和情感的全新方式，开始对启蒙运动自身进行反批判。
    二
    近代意义上的自然法哲学是以十七世纪的格老秀斯为肇始的。自然法学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思想基础：人类社会在发展的初期都曾有过一个自然状态阶段，生活在此状态中的人们的权利是与生俱来的，作为这种权利的表现的自然法，不需要任何人的许诺。人们还出于对劳动成果的保护与自身安全着想，或自愿或被迫，订立一种契约，把自己的部分或全部权力交给一个人或组织，这个人或组织便成了全体人民政治和经济利益的代表，并以此权力来制定法律和条文，形成一种契约关系。这样，建立在契约和自然法之上的国家便形成了。卢梭也大体上持同样观点。但是，他的特定出身和他所生活的特定时代，决定着他与以往的自然法学家在很多方面有着极大的殊异。
    “为了正确地判断人的自然状态，必须从人的起源来观察人类”。（《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74页）对人类的起源做了一番考察的卢梭，“看到人这种动物，并不如某些动物强壮，也不如另一些动物敏捷，但总起来说，他的构造却比一切动物都要完善”。（《论人类不平等起源和基础》75页）他认为，自然状态里的人所具有的仅仅是一些纯动物能力。它并不比动物有更多的非本能上的需要，因此，人的智慧和理性的发展是极其有限的。人所畏惧的唯一灾难就是：“疼痛和饥饿”，人的需要仅限于“食物、异性和休息。”既使在对人的精神和思维能力考察以后，卢梭也认为人除了自爱心与怜悯心以外与动物毫无二致。在自然状态中人是孤立的个人，因此还无法形成诸如平等、公正、邪恶、义务、虚荣、自尊等等需要人们的互相交往才能产生的一系列观念。在这一点上，卢梭反对霍布斯关于自然状态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提法。霍布斯根据人性恶的观点，认为人性中的三种心理因素即竞争、荣誉、猜疑导致在自然状态中人人自危、人们为了自保或自身的利益、彼此争斗，加害于人，于是导致了“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卢梭则指出，自然状态中的人远未脱离蒙昧状态，人们无知而纯朴，知足而寡欲，人人孤立而缺少交往，虽然存在着生理、智力和体力上的不平等，但在政治上、财产上处于平等状态。卢梭进一步指出，“私有观念不是一下子在人类思想中形成的，它是由许多只能陆续产生的先行观念演变而来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12页）他肯定地认为， 在人类理性得以发展之先，必有感性因素的存在，这才是支配那时人们生活的根本动力。他反对洛克在自然状态下就强调人的理性作用，讥讽洛克所谓“自然状态中的人”其实个个都是哲学家！他深刻地指出洛克旨在用以理性为基础的自然法为私有制进行辨护。
    我们知道，当霍布斯一方面反对国教、反对君权神授、主张在自然法基础上的社会契约论，另一方面他又剥夺了人民的革命权、把无上的权力给予君主、给予由他创造的那个巨大的怪物“利维坦”时，他的理论只能是大资产阶级和上层贵族利益在观念上的反映，只能是这种利益与专制制度相调和的产儿。同样，当洛克把全部工作都建立在用自然法为私有制做论证上时，我们知道他只是反映了上升资产阶级更多的自由主义倾向和政治上、经济上的进一步要求。当卢梭以一个平民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出现时，纵然有着理论上的承继关系，但分野是必不可免地出现了。卢梭那长期艰辛的理论探索，到这时才显示其伟大和卓越之处，即，寻找人类不平等的基础和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