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现代化的覆灭 巴列维王朝不容忍别人分享权力,因此对一切潜在的社会力量严密监视,毫不留情地瓦解其政治存在。 照理说,城市中产阶级是现代化的社会基础,他们应最支持伊朗现代化。城市中产阶级是巴列维王朝现代化的产物,早在礼萨时期,城市中产阶级就初具雏形。二战以后,随着经济发展,城市中产阶级迅速壮大:国家派许多人留学国外,回国后成为各部门骨干;工业化养育了现代工商企业,并造出大批新型工商业主;国营厂矿的经营人员和现代司法制度的律师、公诉人等等都构成城市中产阶级的组成部分,日益发展的高等教育则培养出越来越多的新型知识分子,他们对现代化充满了希望。 但专制制度使他们与国家对立。作为现代化的产物,城市中产阶级要求参与政权,这本是很正常的事,但巴列维王朝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这样做。王朝的许多政策就是为防范这种情况而制定的,其暴力高压,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针对这一点。这样做的后果是:尽管城市中产阶级支持现代化,但同时又“对一个建立在个人权力基础上的政权感到厌倦,这个政权把他们排斥在决策中心之外而喜欢独断专行。”(注:哈里戴:《伊朗:专制与发展》,第43页。)哈里戴说得很尖锐:“伊朗国家是这样一个机构--它保证资本主义的再生与发展,却不直接对伊朗资产阶级的影响作出反应。”(注:哈里戴:《伊朗:专制与发展》,第41页。)这使得现代化的方针虽有人支持,但巴列维王朝却无人喜欢。 50年代初,城市中产阶级与王朝交锋,结果以惨败告终。 交锋以民族主义的形式出现,冲突在石油国有化问题上爆发。伊朗是世界上最大的储油国之一,其储油量占全世界的9.5%,在沙特阿拉伯、苏联、科威特之后排名第四。(注:至1973年的数字,贝博·黑恩见克:《石油与安全》,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89-90页。)但伊朗石油一直控制在英国公司手里,英国政府从伊朗石油中获得的收入比伊朗政府还要多。这个问题在二战结束后变得突出了,1947年伊朗政府从石油租让权和税收方面只得到1988万美元,英国政府则得到5600万美元,此外,英国石油公司还有净利2688万美元。1949年签订新的协议,但按规定英国公司的纳税额还是不到总利润的一半,即其收入将继续高于伊朗方面。正在这时,1948年统计数字公布,伊朗政府收入3780万美元,英国政府收入7924万美元,英国公司纯利润5208万美元。(注:西·内·费希尔:《中东史》,商务印书馆,第671-673页。)这个消息使反英情绪迅速高涨,各地开始出现骚动,议会中出现一个以民族主义为标榜的小集团,其领导人是摩萨台。 摩萨台是恺加王朝一个公主的儿子,父亲任恺加王朝财政大臣达30年之久。他出身大地主却成为城市中产阶级的代言人。1944年他在议会提出不经议会同意不可再出让石油开采权,矛头直指巴列维王朝。战后,石油问题出现危机,他立刻成为民族主义的旗手。1950年12月,他提出石油国有化主张,当时的首相拉兹马拉于次年3月拒绝这一主张,4天后便被人刺死。民众的激烈情绪使政局危急,国王于是不得己任命摩萨台为首相,开始了石油国有化进程。 石油危机代表着民族主义的大爆发,城市中产阶级是主要的社会基础,其中除了新型知识分子、“技术精英”外,旧的“巴扎”(注:bazaar,“集市”之义,不仅是商品交易所,也是旧式商人的松散组织形式,常卷入政治行动。)商人也卷进来,支持摩萨台的民族主义。由地主阶级多数组成的议会出于与国王权力的对抗,也站在摩萨台一边,并成为反对国王的政治指挥部。一部分僧侣也支持摩萨台。这样,几乎社会各阶层都参加进来了,组成了广泛的“民族阵线”。不久后,对抗扩展到政治领域中来,摩萨台以“国王统而不治”为口号,要求剥夺国王的权力。摩萨台实际上是在发动一场革命,革命的结果将是君主制垮台。在这种情形下,伊朗重复发生了政变与反政变,最终国王逃往国外。然而仅一个星期之后,国王就在无数群众高喊“国王万岁”的口号声中重新回到德黑兰。美国中央情报局插手支持保王派反攻,8月19日,国王走出仅三天后,保守派军队就攻进了德黑兰。 摩萨台犯了个重大的错误,即他越来越依赖人民党,而在伊朗人眼中,人民党只是苏联人的工具。英国和俄国都是伊朗的世仇,摩萨台因反英而打起民族主义大旗,人民党的亲苏倾向却使他丢掉了这面旗帜。渐渐地,僧侣中支持他的人离开了,议会中的地主阶级多数也离开了他,“巴扎”商人开始组织反摩萨台的暴动,后来带头高喊“国王万岁”的就是这些人。现在我们看得很清楚,最终回到国王那边去的人全都属于传统势力,摩萨台的真正支持者是城市中产阶级。国王回国后,对“民族阵线”进行了残酷的镇压,萨瓦克就是为此而建立的。民族阵线的瓦解标志着城市中产阶级作为政治力量已不复存在。值得注意的是,在镇压民族阵线之后,王朝继续执行石油国有化政策,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双方并没有根本分歧。 接下来,国王便开始收拾地主阶级。从某种程度上说,一个现代意义的地主阶级也是巴列维王朝创造的一个新现象,可说是现代化的副产品。伊朗土地制度原是一种部落所有制,部落酋长与地方豪强虽然在事实上控制土地,却没有明确的土地私有权。礼萨在位时通过一系列立法,使原先不明确的土地控制权变成了所有权,由此便产生了一个带有资本主义性质的地主集团。大地主在掌握土地的同时也掌握了议会,从而对专制的王权构成重大威胁。 1962年,国王发动“白色革命”。“白色革命”的六点纲领(后来扩为12点)中最重要的就是土地改革。国王说得很清楚,“白色革命”是针对地主阶级的,“权利应归全民,而不得为少数人所垄断”;大地主是“社会的寄生虫”,“作威作福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注:巴列维:《白色革命》,载《巴列维传》,第368页。)通过土改地主阶级的政治势力被削弱,在议会中举足轻重的作用也丧失了。国王已完全控制了议会,大地主作为一支可以与国王抗衡的政治力量已退出政治舞台。最值得注意的是,土改方案最初提出时,议会曾两次加以否决,国王也两次解散议会,最后土改是在没有议会的情况下强制执行的。(注:土改过程可参见W·B·费舍尔主编:《伊朗》,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4章“伊朗的土地改革”。) 照理说,地主是国王的天然政治盟友,培植强大的地主阶级,就是为王朝培植社会土壤。但巴列维王朝容不得任何人分享权力,因此也和对待城市中产阶级那样,王朝只希望它的社会存在,而不允许它的政治存在。大地主集团在王朝的碾压下也同样断为碎片,无法形成整体力量。 这样,巴列维国王就可以放手实行他的现代化计划了。国王说:“君主制是统治伊朗的唯一手段……想做事就得有权,想掌权就不能寻求别人的同意或建议,不能和任何人商量决策。”(注:哈里戴:《伊朗:专制与发展》,第58页。)伊朗现代化正是在这样一个奇怪的环境中进行的,它是国王一个人的事,靠国王一个人推动。正如礼萨在20年代单枪匹马创建巴列维国家一样,他的儿子在六、七十年代也指望靠单枪匹马创造伊朗的现代化--当然,他的现代化仅只意味着工业化。 穆罕默德·礼萨制服了两支主要的政治力量,但这两支力量无论如何都和他还有一点共同之处。城市中产阶级虽然最有威胁力,但同时也最支持现代化;地主集团对现代化的兴趣不大,但它至少是一支世俗的力量,它愿意支撑国王的政权。等这两支力量都被国王打下去后,所有的不满就开始向另一个方向汇聚了。这时候,一个蕴藏在伊朗社会最底层的传统势力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这个势力既反对现代化,又没有世俗性。它代表伊朗反现代主义的最深传统,同时又为巴列维王朝所最不敢冒犯。现在,什叶教派就要举起反巴列维的旗帜,而这反对巴列维,实在是因为这个王朝企图实行现代化(工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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