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经》“闭合”的前后开始,经由《密西那》到《塔木德》,犹太教的拉比们发展了一套特有的经典阐释法,其中指导拉比们的是一种“有机的思维方式”(organic thinking)。用于犹太教经典时,这种思维方式拒绝“事先的定义”,拒绝对概念作最终的固化。不仅已有的经典是开放的,每一位拉比都可以从中引出新的意义,而且拉比也不把自己的阐释看作最后的结论。经典“闭合”了,经典中的意义却永不“闭合”,因为每个人在每一时刻打开经典的行为都是一个全新的体验,经典在每一新的时刻对每个人都显示出新的意义。(30)经典是古老的,却不是“过去的”,经典之意义的显现必须经由在新环境中经典与“新”人的“相遇”。 “打开”经典是每个犹太人终生的义务,每个犹太人都应该自己从中发现“上帝之道”。“打开”经典的行为也是向上帝的“靠拢”和“回归”。经典的意义尽可在每一新的时刻作出新的解释,但经典的开开合合不会改变经典丝毫,已“闭合”的经典字句将永远一仍其旧。(31)从本文的角度看,如果我们将经典视作稳固的历史根基,将每个犹太人“打开”经典的行为视作向过去历史的回归,那么,当他/她“合上”经典时,所获得的却是有关当下生存处境的认知,并以这种对过去与“现在”交织的认知指导其现世生活。 因此,进入拉比犹太教时期的前后,以特有的经典阐释法为桥梁,犹太教的重心已明确地转向“当下的未来”。由“未来”与“过去”共同作保,犹太教其实是对俗世现实生活的一种规定,对每一“当下”的“上帝之道”的规定。从这个意义上说,犹太教所带给犹太人的是一种鲜明的历史感。 说历史感由上帝作保,是指上帝对“久远未来”的目标已作了保证。历史感指向希望的明天。虽然结果已被上帝揭示,途径--上帝之道--也已经规定,但道路仍需人自己走。未来与现在被理解为一种紧张关系,“明天将如何”直接与个人的当下选择关联起来,为着明天的希望,人必须时刻准备着。上帝已经退到幕后,世界历史的舞台由人自己担当主角。 没有“过去”维度的“历史感”,必然导致如19世纪过于崇信人类理性能力的进步论历史观;没有未来维度的“历史感”,不可能激发现世生活中的进取心、创造力。真正的历史感必须将过去与未来二者合一。 在20世纪,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以他的方式回应了犹太教的历史感。在批判诸如“编年史”、“语文史”、“普遍史”等“假历史”的基础上,克罗齐提出了一个命题: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时代状况没有深刻认识的人,写不出深刻而鲜活的历史著作。可以将克罗齐的命题视为一种倒推的历史感--从现在到过去,在这种意义上,它也是对历史学方法论的一种论断。而就犹太教的历史感来说,“现在”或者说“当下的未来”同样重要,对它们的深刻认识则有赖于对历史的深刻认识。 三、历史感与自由意志 “罪”或者说人性的“恶”是人类的永恒问题,刺激着人们不断地追问历史的意义。(32)康德说是人性的恶的一面推动着历史的发展,基督教有原罪之说。换个角度看,它也是人的自由意志的问题。对作为历史动力的恶的作用,康德有很高的评价:恶使人摆脱了自然状态,催生了人类历史。(33) 自我意识、自由意志使得人类脱离了一般动物范畴,成为一种所谓“高级动物”。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是自然界的法则,而人类社会还需要有伦理意识、道德规范,还需要有人类的法则。动物的一切行为依赖本能,而自由意志保证了人类的选择权,这种选择权指向两端--或善或恶。可以说,善是自由意志的积极方面,然而,恶也是自由意志的伴生物,没有恶也就无所谓自由意志,问题只在于如何减少恶的发生,将自由意志更多地引向善的一面。建立人类法则的目的正在于此(当然,人类已建立过的法则都有其历史性,都可作历史的分析)。不过,矛盾的是,人类法则与恶的关系也正是“警察与小偷”的关系。没有偷窃、抢劫之类的犯罪行为,警察局可以关门大吉了;不需要人类法则的时候,意味着存在恶现象的历史阶段已经过去,世界大同已经实现。 更具体地说,从“动物”本能的一面看,人有七情六欲;从“高级动物”的角度看,人又有一些“高级”本能,像康德所说的虚荣、权欲、贪欲等。人既有如此种种的自然本能和社会本能,再加上人的自由意志,历史中有频繁的恶的现象也就不足为怪了。 历史感是对历史中的恶的清醒认识。历史有民族的历史、国家的历史、整个人类的普遍历史,也有个人的历史。就此而言,历史哲学可以说是从世界历史的角度认识恶的,在个人意义上的历史感则主要着眼于对个人历史的反思。人是不完善的,是必然要“作恶”的;而上帝是善的,上帝按着自己的形象造人,犹太教的阐释是人应该以上帝为“榜样”,时时处处地尽力模仿上帝,尤其是要弃恶从善。可是,上帝与人之间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根据犹太教对犹太人的要求,如果说上帝是值得模仿的、必须模仿的,那么它是一个过程,是人一生的追求与责任。历史感就是人的这种紧张状态:人不可能像上帝一样;人必须朝着像上帝一样的方向努力。 对于人类历史上的某个阶段出现的至高神概念,宗教社会学将之解释为人自身的一种经过加工的、变形了的投影。不是上帝按着自己的形象造人,而是人看着不完善的自己,将缺陷、毛病一一修补后,造出了一个完善的、堪为楷模的、大写的“人”。对上帝的信仰是对另一个“人”的信仰,向上帝“学习”是修补自身缺陷的过程。然而缺陷是永远修补不完的--在犹太教中,原因不在于人的无可救药,而在于人拥有自由意志。 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拥有无限的欲望。在现世生活的意义上,“这山望着那山高”是人摆脱不了的宿命;在终极意义上,人欲求像上帝一样。如果说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欲望理论上都是能够满足的,“像上帝一样”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此,尽管犹太教不因恶的存在而谴责自由意志,但犹太教的历史感的确可以看作对自由意志的某种约束。人必须知道该在哪里停下脚步;具备历史感的人永远处在“人不可能像上帝一样”和“人必须朝着像上帝一样的方向努力”之间,了解自身条件和历史条件所设的“界限”,在尊重“界限”的前提下尽自己的最大努力。 拥有历史感的人面向上帝存在。某种意义上,犹太教中的历史感等同于犹太教的上帝,其最大的相似之处是面向上帝的存在面向提升自身的无限空间,同样地,拥有历史感的人面向当下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不过,伴随着当下变为过去的时间流程,无论当下的未来存在着多少种可能性,它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将被排除,只留下唯一的一种,而这一种是人通过自由意志参与选择的。拥有历史感就是明了现实的形成自己有份,过去的历史是自己有份参与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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