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论 西方史学的发展趋势也证明了史料的扩充确实有助于史学的进步。 德国史学家兰克在19世纪欧洲史学界享有盛誉,他的著作被认为史料丰富,考证精确,其实并不尽然。兰克始终关注的是以统治阶级上层人物为主角的政治史,尤其是外交史,因此他的取材也不出这个范围。外交人员报告、外交书信,例如16世纪和17世纪威尼斯大使的47册报告,是他特别重视的史料。社会、经济因素几乎被他完全排斥在外,所以他的著作也缺乏这方面的史料。(85)应该说,兰克在利用欧洲各国档案馆的政治、外交史料方面比前人有了很大的进展,但他使用史料的局限性也是很明显的。 兰克看重统治阶级上层人物而轻视下层百姓。马克思称兰克为“天生的‘历史的宫廷侍从’”。(86)与兰克相反,马克思、恩格斯十分重视人民群众在历史中的作用。恩格斯为了说明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除亲自调查外,还广泛使用了各种官方文件和资料,如《皇家委员会关于工人阶级的居住条件的报告?英格兰和威尔士》、《英国户籍总署署长关于出生、死亡、婚姻的第五号年度报告》等。(87)马克思写《资本论》第1卷第8章《工作日》,大量利用了英国《工厂视察员报告》、《童工调查委员会报告》等材料。(88)他们开拓了新的史料来源,大大推动了无产阶级历史的研究。 19世纪末,历史学界出现了一种广泛的信念,认为历史学的选材必须扩大、对社会、经济文化的作用应给予更多的重视。相应地人们要求历史学应该更密切地与各类社会科学相联系。(89)进入20世纪,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出现了若干新的学派。新学派为了贯彻它们对历史的看法,就必须采用新的研究方法,开拓新的史料来源。以1929年成立的年鉴派为例,他们提倡总体地研究历史,这种历史包括人类社会的全部层次:从政治、外交、军事到经济、社会、文化、心态、人口等等。需要研究的新问题很多,从而要发现新的史料。经济社会史的研究依赖财政档案、税务档案、法律档案、土地文书、身份证明记录等类的资料。人口史的研究离不开中古时期教区用于出生、洗礼、婚姻和丧葬的登记册和近代的人口普查记录。这些都是旧日传统史学所忽略的史料。现代史学扩充史料的例子可谓举不胜举。 总之,到了21世纪,历史资料的数量已达到了无法统计的程度。旧史料堆积如山,但尚有许多未被利用,(90)新史料复层出不穷,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档案数量和档案馆都在增加。(91)尽管如此,史料以后还会继续扩充,也必须继续扩充。因为人类社会在发展,发展中必然产生新问题,有了新问题,就必须搜集与新问题有关的新资料。马克思当年说过:“英国博物馆中堆积着政治经济学史的大量资料,伦敦对于考察资产阶级社会是一个方便的地点,最后,随着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金矿的发现,资产阶级社会看来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这一切决定我再从头开始,批判地仔细钻研新的材料。”(92)这个道理仍然适用于今天,或者说,更适用于今天,因为人类进入20世纪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进入21世纪后,将会发生更大的变化。从资料方面看,今人研究历史,有幸有不幸。幸运的是: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史料。不幸的是:史料如汪洋大海,史家有陷溺其中的危险。搜集材料应力求全面,但全面不等于一点不漏,一点不漏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做到全面又谈何容易。史家为免灭顶之灾的自救之方就有赖于理论的提高和方法的改进。史学理论的提高和史学方法的改进是两个专门的大问题,已超出本文的范围,兹不具论。这里只想提及一点,即史料、史学理论和史学方法是三个互相关联的问题,可分别论述,但不可奉其一为至尊,而贬其二为附庸。本文旨在说明运用史料应当官书与私记并重,新史料与旧史料兼采,而绝无意宣扬“史料至上”的观点。笔者学识浅陋,暮年撰稿,更多失误,敬希读者指正。 附记:此稿之得以写成,多赖江湄、张志强、符静三君之助,特此致谢。 注释: ①最早者为梁阮孝绪的《七录?纪传录》,分“众史”为12类。《七录》今佚,仅《七录?序》保存于《广弘明集》卷三。 ②政府要员的个人档案也带有政府档案的性质,因其许多内容属于公务性质,如盛宣怀档案、英国张伯伦家族档案(包括约瑟夫?张伯伦及其二子奥斯汀?张伯伦和尼微尔?张伯伦)。 ③指私人办的报纸杂志。政府办的则带有官方文书性质。 ④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十二,《万季野墓表》。 ⑤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叙录》,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5页。 ⑥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实录难据》条。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上册,第61页。 ⑦孟森:《读清实录商榷》,载《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86页。 ⑧孟森:《清世宗入承大统考实》,载《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84页。 ⑨《新唐书?郑朗传》。 ⑩赵翼:《廿二史劄记》卷六“三国志多廻护”条,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7年版,第74页。参见同书卷二九“元史廻护处”等条。 (11)范晔:《后汉书?光武帝纪上》。 (12)季羡林:《三国两晋南北朝正史里的印度传说》,载《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7-94页。 (13)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56、57页。 (14)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61页。按:王麻子为刀剪铺。都一处为饮食店,以烧卖、炸三角最有名,今尚存,位于北京前门大街。 (15)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60、61页。 (16)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四》,见《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 (17)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见《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页。 (18)翦伯赞:《史料与史学》,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3页。按:《隋书?经籍志》史部首列正史,称自《三国志》起,“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宋代有十七史之称,明代有二十一史之称。清乾隆时诏定二十四史为正史。前四史为私撰,以后诸史大都为官修,个别原为私撰后由皇帝指定为官书,如欧阳修《新五代史》。关于正史的讨论,参见柳诒徵:《国史要义?史统第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3-76页;杨联升:《官修史书的结构》,载《国史探微》,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64-282页。 (19)翦伯赞:《史料与史学》,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页。 (20)李斗:《扬州画舫录》,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卷五谈戏剧中的“行头”一条,谓“行头”分衣、盔、杂、把四箱,极其具体,仅杂箱鬍子一项就有14种之多,可与今日舞台上的鬍子种类做一对比。《扬州画舫录》,第133-136页。 (21)齐世荣:《谈回忆录类私人文件的史料价值》,载《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1年卷,第32、33页。 (22)刘献廷:《广阳杂记》卷第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6页。 (23)王闢之:《黾水燕谈录》,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页。 (24)刘知几:《史通?杂述第三十四》,见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王煦华整理:《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257页。 (25)今人高振铎定为339种,陈光崇定为359种。见刘乃和、宋衍申主编:《〈资治通鉴〉丛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3-182、183-202页。 (26)司马光:《答范夢得》,《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六十三。按: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小说”原指非关大道的琐屑之言。(《庄子?外物》、《汉书?艺文志》)。司马光此处沿用小说一词,内容已更广泛,包括杂史、别史、逸事、琐记等类的著作。近世意义的小说,则指以散文体形式表现的叙事性虚构文类。 (27)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十一《史乘考误引言》。参见瞿林东:《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纵横》,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18-126页。 (28)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三十八,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211页。 (29)《十七史商榷》,卷九十三,第677页。 (30)蔡元培:《明清史料首本第一本序》,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明清史料》甲编上,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页。 (31)陈寅恪:《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74页。 (32)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载《傅斯年全集》第二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35-337页。 (33)《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页。 (34)《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页。 (35)《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 (36)《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37)《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页。 (38)《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39)《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40)顾颉刚:《中学校本国史教科书编纂法的商榷》,载《教育杂志》第14卷第4号,1922年4月20日。 (41)顾颉刚:《1926年始刊词》,载《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2卷第13期,1926年1月6日。 (42)顾颉刚:《妙峰山进香专号引言》,载顾颉刚编著《妙峰山》,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页。 (43)顾颉刚:《二十五史补编序》,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页。 (44)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7、158页。 (45)顾廷龙:《介绍顾颉刚先生撰〈购求中国图书计划〉一兼述他对图书馆事业的贡献》,载《顾颉刚学记》,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91-296页。 (46)二次大战中的“不列颠之战”,德国和英国对己方和对方空军的损失的统计,差距很大。参见齐世荣:《谈日记的史料价值》,载《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第14页。 (47)吕思勉:《史学四种》,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3页。 (48)萧一山:《近代史书史料及其批评》,载国立东北大学编印:《志林》第三期,1942年1月(四川三台)。 (49)约翰?布罗:《历史的历史:从远古到20世纪的历史书写》,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41页。 (50)李瑚:《励耘书屋受业偶记》,载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增订本)》,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21页。 (51)《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一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92-212页。 (52)《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29、130页。 (53)陈垣:《中国佛教史籍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5、25、26页。 (54)陈垣:《语录与顺治宫廷》,见《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一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18页。 (55)陈垣:《顺治皇帝出家》,见《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一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35页。 (56)陈垣:《元也里可温教考》,见《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一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4、55页。 (57)史念海:《忆先师陈援庵先生》,载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增订本)》,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54页。 (58)《陈垣全集》第二十三册,合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29页。 (59)陈垣:《影印明本册府元龟序》,载《陈垣全集》第七册,合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90、591页。 (60)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0页。 (61)刘乃和:《书屋而今号励耘》,载陈智超编:《励耘书屋问学记(增订本)》,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83页。 (62)陈垣致台静农信(1929年12月3日),见《陈垣全集》第二十三册,合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页。 (63)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32页。 (64)陈述:《陈寅恪先生手书信札附记》,载王永兴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页。 (65)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4页。 (66)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2页。 (67)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载《金明馆丛稿》初编,第165页。 (68)姜伯勤:《史与诗》,载中山大学历史系编:《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7页。 (69)石泉:《先师陈寅恪先生治学思路与方法追忆(补充二则),载《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57页。 (70)石泉、李涵:《听寅恪师唐史笔记一则》,载《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3页。 (71)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37-155页。 (72)陈寅恪:《寒柳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1-156页。 (73)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2-197页。 (74)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第1-40页。 (75)转引自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340页。 (76)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9-131页。 (77)见卞僧慧纂:《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62-364页。可再参看石泉、李涵:《听寅恪师唐史课笔记一则》,载《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2-34页。 (78)陈寅恪:《陈垣燉煌劫余录序》,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6页。 (79)见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63页。 (80)陈寅恪:《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0页。 (81)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363页。 (82)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8页。 (83)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8页。 (84)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32-136页。 (85)参见叶?阿?科斯敏斯基:《中世纪史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20-429页;乔治?皮博迪?古奇:《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75-215页。 (86)1864年9月7日马克思致恩格斯信,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23页。 (8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8-421页。 (8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7-350页。 (89)参见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页。 (90)试举一例说明。现存于英国剑桥大学图书馆的怡和洋行档案包括英、中两种文字,内容有各种公私函件、账薄单据及商情时价报告等,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但至今中外学者只有少数人曾经利用。参见杨联升:《剑桥大学所藏怡和洋行中文档案选注》,载《杨联升论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6-126页。 (91)参见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第六章第一节《史料的获得和档案机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243页。 (92)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3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