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征伐北匈奴的争议与战局连环影响 窦宪刺杀刘畅及其败露,成为征伐匈奴的导火索,这便进入了第二阶段。因为征伐事件与和帝铲除窦宪事件密切相关,所以有必要加以考察。 按照史家的记载,征伐匈奴的缘起与窦宪刺杀犯案密切相关。当窦太后竭力回护但苦于难觅解脱窦宪的理由时,适值南匈奴上书请伐北匈奴,窦宪获悉立即“自求”率军征讨,以求立功抵死罪。章和二年(88)冬十月乙亥,侍中窦宪被任命为车骑将军,率部并指挥南匈奴军队讨伐北匈奴。 客观地看,窦宪在谋杀案暴露后企图立功赎罪应属事出偶然。从深层次而论,则是两汉以来民族矛盾运动的必然结果。北匈奴的侵扰,对中原社会的安宁和发展,带来莫大的威胁。早在汉明帝时耿秉就说:“中国虚费,边陲不宁,其患专在匈奴。”随着汉朝国力的增强,一场征伐北匈奴的军事行动拉开了帷幕,这也是农业民族对抗匈奴统治集团侵扰的主动选择。 窦宪提出的征伐动议,遇到很大的阻力。三公、九卿诣朝堂上书谏,以为:“匈奴不犯边塞,而无故劳师远涉,损费国用,徼功万里,非社稷之计。”书连上,窦太后一概不予回复。太尉宋由惧,遂不敢复署议,而诸卿稍自引止。唯司徒袁安、司空任隗守正不移,至免冠朝堂固争,前后且十上,众皆为之危惧,安、隗正色自若。侍御史鲁恭上疏反对开边用兵,尚书令韩稜、骑都尉朱晖、议郎京兆乐恢、侍御史何敞皆上疏谏,太后不听。 为何朝臣几乎一致反对开边用兵呢?鲁恭上疏的主张,颇有代表性。反对派的理由,首先是基于儒家重文轻武的价值观念;其次,值君主权位交替阶段,为保持稳定,不宜过分用兵;第三,乘人之危用兵,有违武德;四是国力不足,不宜兴战事。 这场战争的必要性应该如何看?从后世的立场看,匈奴长期构成汉朝威胁,在具备彻底击垮的条件下,战争手段是最上乘的抉择。但从朝议可以看出,对于承平年代来说,这是一个两难问题。笔者认为,窦宪主战尽管有私心,但击垮北匈奴的战事,客观上顺应了中原民族保卫农业文明的历史需求,应给予积极评价。持反对立场的朝臣集团受到儒家和平主义取向的影响太深,而且从事态推测,可能也有不希望造就军事强人的深层忧虑,但史料没有显现直接的证据。 永元元年(89)六月,窦宪首次告捷。《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以秉为征西将军,与车骑将军窦宪率骑八千,与度辽兵及南单于众三万骑,出朔方击北虏,大破之。北单于奔走,首虏二十余万人。”各部于稽落山一战大败北匈奴,窦宪“登燕然山,刻石勒功而还”(29),同年九月,窦宪提升为大将军。 永元二年(90)夏季,朝廷“遣副校尉阎磐讨北匈奴,取伊吾卢地”(30)。秋七月窦宪出屯凉州,九月“北匈奴遣使称臣”。是年冬季,窦宪“遣左谷蠡王师子出鸡鹿塞,击北匈奴于河云北,大破之”(31)。 次年,窦宪发动消灭北匈奴的金微山之战,“二月,大将军窦宪遣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围北单于于金微山,大破之,获其母阏氏”(32)。北匈奴遁逃中亚,“不知所在”(33)。 这场战争取胜的根本原因何在?匈奴史专家林幹认为,汉章帝后期以来“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和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所造成的局面,使北匈奴的社会危机充分暴露出来。这正好为汉朝北征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而北匈奴这次之所以不堪一击,主要原因也在于社会危机十分深刻”。(34)林干使用了“统一战争”来界定用兵性质。 战争胜利带来统一的新局面。东汉恢复了西域行政机构,永元三年(91)“十二月,复置西域都护、骑都尉、戊己校尉官”(35)。西域都护府自王莽改制以来已无法立足,光武帝时仍未能光复,从东汉开国至此已60余年,复置西域都护可视为中原政权控制西域的里程碑式事件。范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命窦宪、耿夔之徒,前后并进,皆用果谲,设奇数,异道同会,究掩其窟穴,蹑北追奔三千余里,遂破龙祠,焚罽幕,坑十角,梏阏氏,铭功封石,倡呼而还。单于震慑屏气,蒙氈遁走于乌孙之地,而漠北空矣。(36) 匈奴史家指出,“从公元前209年冒顿单于建立政权起算,匈奴在大漠南北活跃,至此整整三百年”,这次征讨的战果,使“匈奴奴隶制政权全部瓦解。从此匈奴退出了漠北地区”。(37)事态显示,窦宪具有较为成熟的用兵战略和指挥能力,当然他也深知此战对于自己赎罪、固权的意义。窦宪用兵对东汉解决边疆问题作出了重要贡献,范晔公正地赞扬了窦宪功绩,以为与卫青等相比,“列其功庸,兼茂于前多矣”,“后世莫称者,章末衅以降其实也”(38);但又表示了困惑:匈奴“将服叛去来,自有数也”(39)?怀疑边疆民族归附与叛逆是否自有其规律,而未必归功于窦宪征伐。这种怀疑今天看来是没有道理的。从人物评价角度看,有的学者将驱除北匈奴的功劳简单地记到了汉和帝账上,现在看来也是不公允的。当时决策者是窦太后和窦宪,汉和帝没有亲政,是政治傀儡,不应因批评窦宪专权而避谈其解决匈奴问题的贡献。 永元四年(92),北匈奴驱除后,朝廷上又发生了围绕关于拜单于的争议。此事缘起,是窦宪拟遣使拜北单于弟於除某鞬为北匈奴部单于。司徒袁安认为,在保持与南单于修好情况下,更立新降北匈奴,“失信于所养,建立于无功”,而且依惯例,“供给南单于费直岁一亿九十余万”,“今北庭弥远,其费过倍,是乃空尽天下,而非建策之要也”。(40)但窦宪强势通过,留下了后患。 历史进程是由多元利益主体从不同方向施加的合力所驱动的,对匈战争胜利带来的另一个不虞性结果,便是窦宪捞足了政治资本,威名大盛,赢得朝野的敬畏,其势力急剧膨胀,加速了朝廷内权力矛盾和较量的进程,催化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在初战告捷后,窦宪的势力随着战事的推进急剧膨胀。永元元年(89)六月,稽落山之战取胜,七月,和帝颁诏书表彰。九月,窦宪升任大将军。和帝慑于窦太后,先是对其加官晋爵,“诏使中郎将持节即五原拜宪大将军,封武阳侯,食邑二万户”。然后专门为其提高级别,“旧大将军位在三公下,置官署依太尉。宪威权震朝廷,公卿希旨,奏宪位次太傅下,三公上”。继而对大将军府中吏职相应提高待遇并增加编制,“长史、司马秩中二千石,从事中郎二人六百石,自下各有增”(41),自此,前罪再也无人提起。窦宪辞却封侯,但从此以大将军身份典守兵权,权力大增,与皇权的矛盾日趋激化。 窦宪提拔家族成员,控制朝廷权力,“窦氏父子兄弟并居列位,充满朝廷。叔父霸为城门校尉,霸弟褒将作大匠,褒弟嘉少府,其为侍中、将、大夫、郎吏十余人”(42)。 窦宪一方面结党营私,拉拢控制朝内外的官员;另一方面排斥异己,谋害“拥君派”士大夫,对不附己者极尽打击之能事。这被史家胡寅总结为“奏免三公,刺杀宗侯,仗钺出征,诛两仆射,逐一尚书”(43)。 “奏免三公”。早在汉章帝时,窦宪曾奏免太尉郑弘,将其陷害,遂致病死。 “刺杀宗侯”。汉章帝去世后随即谋害齐殇王子都乡侯刘畅。 “诛两仆射”。对匈奴作战期间,窦宪打击迫害两任尚书仆射郅寿、乐恢。两人均因上书指斥窦氏而获罪,被逼自杀。 “逐一尚书”。尚书何敞多次指斥窦宪势力,窦宪将其逐出京师。 即便是身边的幕僚,劝谏者也遭到贬斥。主簿崔骃数谏窦宪抑权,“宪不能容,稍疏之,因察骃高第,出为长岑长。骃自以远去,遂不之官而归,卒于家”(44)。 还有对谒者韩纡家族的报复:“永平时,谒者韩纡尝考劾父勋狱,宪遂令客斩纡子,以首祭勋冢。”(45)曾随同窦宪出征匈奴的军司马梁讽,因“坐失宪意,髡输武威,武威太守承旨杀之”(46)。 窦宪在无情打击异己的同时,组建了亲信班底:“以耿夔、任尚等为爪牙,邓叠、郭璜为心腹,班固、傅毅之徒典文章,刺史、守令多出其门,赋敛吏民,共为赂遗。”(47)窦宪掌控了朝廷任命地方官的人事权,“宪、景等日益横,尽树其亲党宾客于名都大郡”(48)。据永元四年(92)司徒丁鸿举奏:“天下远近皆惶怖承旨。刺史、两千石初除谒辞,求通待报,虽奉符玺,受台敕,不敢便去,久者至数十日。背王室,向私门,此乃上威损,下权盛也。”(49)朝廷内外许多政客如司隶校尉郑据、河南尹蔡嵩(50),尚书张林、洛阳令杨光(51)、洛阳令李阜(52)等,都卖身投靠或一味攀附。河南尹王调、汉阳太守朱敞、南阳太守满殷、高丹等皆其宾客出身。(53)汉阳郡太守马棱、故蜀郡太守廉范也是其亲信。(54)军队中也有一批“窦党”,如征西将军、副车骑将军耿秉等。(55) 窦氏势力的专权,导致其家族的腐败和扰民,甚至影响到边防用兵。“窦宪纳妻,天下郡国皆有礼庆。”(56)窦宪已俨然凌驾于皇帝之上。执金吾窦景“奴客缇骑强夺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雠”(57)。《后汉书·袁安传》:“景又擅使乘驿施檄缘边诸郡,发突骑及善骑射有才力者”,令上谷等“三郡各遣吏将送诣景第”。窦太后又厚待亲族,大肆为外祖伯父中山简王发丧,扰民尤甚。(58)可见窦氏豪族集团凭靠专权为非作歹,压榨百姓,已越过了汉家民本政治传统的底线,这也是范晔等后世史家极力贬低外戚势力的道德原因之一。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议礼仪之事。永元三年(91)十月,和帝行幸长安,祭祀前汉列祖,窦宪亦前往。官员商议迎接窦宪礼仪时,竟然“议欲拜之,伏称万岁”(59),被尚书韩棱奏止。窦氏肆无忌惮地挑战君主权威,无疑加剧了汉和帝的清除决心。皇权与窦氏势力的矛盾逐渐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