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白山派大、小和卓败亡之后,清朝对其后裔采取了严密的清查措施,确定了“罪不及妻孥”的处理原则,实行积极招抚并安置京师的政策,以消除潜在的危险,实现天山以南的长治久安。乾隆朝实行的清查措施与招抚安置政策收到了显著的效果。嘉庆初年继续对外逃的大和卓后裔萨木萨克实行积极招抚政策,但在萨木萨克接受招抚携妻、子来投的关键时刻,地方官员未能妥善处理,措施失当,致使其畏惧逸去。嘉庆十九年玉努斯案定案之原因十分复杂。以玉努斯案为转折点,清朝中止了自乾隆二十六年以来对白山派和卓后裔长期持续实行的正确的招抚政策。政策的转变,造成了严重的后患,是道光、咸丰、同治年间新疆持续动乱的重要原因之一。 【关 键 词】乾隆嘉庆朝/白山派和卓后裔/招抚安置/玉努斯案 【作者简介】王希隆(1950-),男,甘肃兰州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从事中国史、民族史研究。 乾隆朝平定天山南北之后,为维护新疆的统一局面,实现长治久安,对白山派大和卓后裔实行了清查措施与招抚安置政策,成效甚著,逃匿于境内外的大和卓妻、子多人先后被安置于京师。但在外逃中亚的大和卓之子萨木萨克接受招抚准备内投的关键时刻,地方官员急于求成,措施失当,未能把握契机。以嘉庆十九年玉努斯案为转折点,清朝停止实行招抚政策,流亡于中亚的大和卓后裔生计无着,前途无望,遂铤而走险,道光、咸丰年间张格尔、玉素普、倭里罕等和卓的作乱即滥觞于此。 白山派大和卓后裔接踵作乱,有中亚浩罕汗国怂恿与参与的复杂背景①,但乾隆、嘉庆两朝对大和卓后裔的招抚政策若能持续稳妥实行,将萨木萨克父子招抚入境,安置京师,则以后岂能有张格尔、玉素普、倭里罕等和卓之乱?故乾隆、嘉庆两朝对白山派和卓后裔的招抚政策及其得失值得关注和深究。学界在这方面的研究已有一些成果[1-4],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钩稽所见资料,提出自己的认识,期望得到指正。 一、乾隆朝招抚安置政策的提出背景与实施效果 清朝与白山派和卓家族的接触,始于乾隆二十年(1755)春。当清军征伐准噶尔,进至伊犁附近之额林哈毕尔噶地方,被准噶尔汗作为人质拘禁在当地的白山派大和卓波罗尼都、小和卓霍集占②随同准噶尔宰桑出迎,向将军萨喇尔诉称:“策妄阿喇布坦时将我父缚来为质,至今并不将我等放回。”[8]164并进献玉盘,表示归降诚意。清朝因大、小和卓为天山以南之望族,令大和卓波罗尼都率清军前往招抚叶尔羌、喀什噶尔各城。波罗尼都借助清朝的军队与声威,攻占了喀什噶尔、叶尔羌等城,对当地黑山派进行了残酷镇压,确立了白山派在当地的统治地位。留于伊犁的小和卓霍集占则参与了阿睦尔撒纳的叛清活动,被清军击溃后带领残众回至喀什噶尔。霍集占图谋自立,拒绝赴京朝觐,拘留并杀害清朝官兵,自称巴图尔汗,鼓动波罗尼都叛清。 乾隆二十三年(1758)初,乾隆帝宣示霍集占罪状,命大军前往讨伐。平定大、小和卓反叛的战事持续一年有余,清军转战数千里,历经大小数十余战,先后收取乌什、库车、阿克苏、和阗、叶尔羌、喀什噶尔等城。二十四年(1759)七月,大、小和卓率残众四五百人,越境逃入巴达克山③。清朝陈兵边境,遣使交涉,要求引渡。巴达克山素勒坦沙集众公议后派人杀死大、小和卓,将霍集占首级呈交清朝④。至此,新疆全部统一。 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结束后,如何消除隐患,维护边疆民族地区的统一局面,实现长治久安,成为清朝面临的新问题。在平定白山派和卓反叛过程中,清朝已对白山派和卓家族的由来以及该家族在天山以南地区的活动历史与社会影响有了深入的了解,对白山派和卓后裔的存在自然具有高度的警觉性。当清使前往巴达克山交涉引渡事宜之际,喀什噶尔、叶尔羌的清朝官员已经奉命开始清查大、小和卓之后裔,从俘获的波罗尼都之妻爱兰的供词中得知,波罗尼都多有妻妾。乾隆二十四年(1759)九月将军富德奏报: 据波罗尼都之妻爱兰供称,尚有出妻托和齐、鄂和拉在喀什噶尔等处……又据提督董孟查报,托和齐系英噶萨尔旧阿奇木呢雅斯之妻,为波罗尼都所夺,后复离异。托和齐系奇卜察克布鲁特比阿奇木之从妹。[9]396 这里查明的波罗尼都之妻有爱兰、托和齐、鄂和拉三人,托和齐、鄂和拉为其离异之妻。这里没有提到此三妻是否生有子女。 乾隆二十六年(1761)三月,清朝首次得到波罗尼都确有子嗣的奏报,上谕称: 谕军机大臣等,海明奏称查出布拉呢敦离异之妻爱什阿哈察所生子萨木萨克,将伊乳母及收养之回人博罗特索丕解京等语。萨木萨克尚属童稚,不应缘坐,送来京师,惟加恩养育可耳。即博罗特索丕留养旧主之子,情亦可矝,俱著照例安插。但闻布拉呢敦尚有二子,或藏匿回地,亦未可定。著传谕永贵等,以留养萨木萨克一事,晓示回众,仍留心访察其余子嗣,毋任藏匿。(《高宗》卷632,乾隆二十六年三月甲寅) 这里明确提到,波罗尼都有三子,其中,波罗尼都离异之妾爱什阿哈察所生子名萨木萨克,由维吾尔人博罗特索丕收养,另二子之名不著,下落也不清楚。 此上谕宣示了清朝对白山派和卓后裔的宽大处理政策:萨木萨克解送京师,但不按照罪孥缘坐例依法处置,“送来京师,惟加恩养育可耳”。其乳母与收养人博罗特素丕,也得到了乾隆帝的理解与原谅,“留养旧主之子,情亦可矜,”不予治罪。 对白山派和卓后裔实行宽大处理政策,是由于对前后反叛的阿睦尔撒纳及大、小和卓实行的军事打击政策已经取得了预期的结果,反叛势力已经彻底覆灭,清朝达到了平定天山南北统一新疆的最终目标,随着军事行动的收尾,对反叛首领后裔宽大处理,有利于消除隐患,有利于稳定社会与巩固统一局面。在此之前的乾隆二十五年春,乾隆帝已下令对大、小和卓先世的墓庐进行修葺,予以保护⑤,这已经体现出清朝政策的转变。参赞大臣阿里衮接到修葺保护白山派和卓先世墓庐的谕旨后,向各城维吾尔人宣示,据说闻知者“无不感激顶礼”[10]541,可谓效果明显。此时令地方官宣示对白山派和卓后裔的宽大处理政策,“以留养萨木萨克一事,晓示回众”,可使收养波罗尼都后裔者免除后顾之忧,早日自动出首,达到消除隐患的目的,起到抚定白山派教徒人心的作用。应该说,清朝对白山派和卓后裔存在的危害性的认识是非常清楚的,这一政策的转变是十分明智且非常及时的。 就在清朝宣示宽大处理政策并令地方官员留心访察之际,是年五月,又得到了重要线索。据从巴达克山赎回的叶尔羌台里布和卓密告札萨克郡王额敏和卓,波罗尼都有三子俱藏匿于境外巴达克山。《清高宗实录》载: 参赞大臣舒赫德奏,臣等风闻布拉呢敦逃入巴达克山时,曾将幼子三人携往。今据素勒坦和卓赎回之叶尔羌回人台里布和卓密告臣额敏和卓云:布拉呢敦三子,一名和卓阿什木,一名阿布都哈里克,一名和卓巴哈敦,现在巴达克山居住,所有照管养育之人,俱甚穷苦,且虑伤害。臣等详议,若向素勒坦沙索取,恐伊藉端居奇,正在筹议间,适奉到养育萨木萨克之恩旨。臣额敏和卓即密传台里布和卓,询得实情,随饬亲信属人什丕同叶尔羌伯德尔格回人数名前往,因贸易之便,通知养育布拉呢敦三子之回人等,宣示圣恩,令其带领来投。再经过霍罕部落之要隘,亦行文该处阿哈拉克齐密尔莽苏尔,令其照管前来,一切俱以臣额敏和卓之意为词。其台里布和卓等,俱酌加奖许,令其相机办理,报闻。(《高宗》卷637,乾隆二十六年五月丁卯) 地方官员担心通过官方渠道,直接向巴达克山索取波罗尼都三子,素勒坦沙会居奇生事,故额敏和卓派亲信什丕与叶尔羌商人同往巴达克山,向护养三子之人“宣示圣恩,令其带领来投。”这是清朝首次直接向外逃的波罗尼都后裔等宣示招抚恩养政策。这应该是此年五月以前之事。但此行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显然护养者们对清朝心存疑惧,不为招抚政策所动。 二十七年(1762)初,叶尔羌办事都统新柱奏称,巴达克山素勒坦沙遣使人请求扩大贸易,建议“乘此可以额敏和卓之意告知使人,令将布拉呢敦三子献出”。乾隆帝览奏后也认为这是一机会,谕令: 如此办理,甚属妥协。着即作为额敏和卓之意,令来使回告苏勒坦沙:从前伊思沐皇仁,曾献霍集占之首,大皇帝深加嘉赏,屡沛恩施。今闻布拉呢敦三子俱在汝处。布拉呢敦汝之仇雠,其三子将来稍长,安保不别生事端。与其留之,时加防范,不若献之大皇帝,必鉴尔等悃诚,特加赏赉。(《高宗》卷653,乾隆二十七年正月己未) 由此可知清朝君臣对白山派和卓后裔存在的高度关注。但额敏和卓以个人名义寄札于素勒坦沙后,仍无回音。当年底,喀什噶尔地方官员再次侦得消息,波罗尼都妻、子在巴达克山,“现随摩罗巴喇特、摩罗密诺啰斯二人度日。”(《高宗》卷676,乾隆二十七年十二月戊戌)叶尔羌都统新柱等认为“与其密为开导,不若显行索取”[10]771,获准派遣伯克萨里等随同在叶尔羌之巴达克山使人噶巴尼雅斯前往巴达克山晓示素勒坦沙⑥。伯克萨里是一勇于任事且慎练之能员⑦,至巴达克山后圆满完成了使命。新柱在上奏中详细报告了萨里等人赴巴达克山完成使命之经过情形: 据派往拔达克山之萨里、阿布拉三等呈称,上年十二月十九日至拔达克山,将所奉访闻波罗尼都尸骸潜瘗于牌租阿巴特及寄书素勒坦沙速令呈献等情节,再三开导。素勒坦沙于二十三日遣密尔咱阿这里卜等同到埋瘗波罗尼都尸骸处所,眼同掘出。并将伊妻一名珠赉哈,系回人,生子和卓阿斯玛;一名巴特玛,系厄鲁特人,生子和卓阿卜都哈里克;一名额尔克扬,系布鲁特人,生子和卓巴哈敦,俱全行查交。又照看伊等之摩罗密尔努鲁斯、摩罗巴喇特等九名口,情愿随来内地,遂于二十六日起程等语。查散秩大臣阿奇木之姊济尔噶勒,系波罗尼都属人,波罗尼都之妻俱系素识。本年正月二十五日,臣等将波罗尼都之妻三人,令济尔噶勒及叶尔羌旧伯克等识认,佥称确实。又诘问密尔咱阿达里卜云,从前素勒坦沙曾言波罗尼都之尸,系伊亲随伊里雅斯等盗往珲都斯塔尔罕部落,埋于伊玛玛拉,今从拔达克山牌租阿巴特掘出,恐未确实。据称,前将军等索取时,未知盗去原委,是以不能查出。续因和卓木幼女身故,前往埋葬,其时正值贸易聚集之期,凡波罗尼都旧属,俱于是夜潜往祭奠,我等俱经目击。此次掘尸时,因摩罗巴喇特不肯直供,经萨里等持刀欲杀,始指掘一幼女之尸。复行严讯往掘,凡旧随波罗尼都人等,意俱惨沮等语。臣等伏思波罗尼都负恩叛逆,部灭身亡,其尸骸妻子虽无关轻重,但有此余孽仍留回部,(难)保无借端滋事,摇惑众心,以至善良被扰。今全行献出,回人共见共闻,边陲益为宁帖,臣等不胜庆幸。谨将逆尸盛匣封固,及其妻子属人派员一同解送……[10]788-789 此次解回之波罗尼都之妻维吾尔人珠赉哈、额鲁特人巴特玛、布鲁特人额尔克扬及波罗尼都之子和卓阿斯玛、和卓阿卜都哈里克、和卓巴哈敦共计6人,另有照看者摩罗密尔努鲁斯、摩罗巴喇特等9人。萨里等与素勒坦沙使人密尔咱阿里达布解送此15人及掘出之波罗尼都及其女遗骸返回喀什噶尔,受到朝廷的嘉奖。 波罗尼都之子和卓阿斯玛、和卓阿卜都哈里克、和卓巴哈敦及其母等6人,并非接受清朝宣示的招抚政策自动来投,而是在巴达克山素勒坦沙的配合下查出解回的外逃人员。因此,清朝对其既未按罪孥缘坐例依法处置,也未给与加恩养育的优遇,而是将一应人等俱解送京师,给与功臣之家为奴。笔者所见清代文献中只记载了阿卜都哈里克至京后的情况,另二子和卓阿斯玛、和卓巴哈敦以及最早查获并令送京之波罗尼都离异之妾爱什阿哈察所生子萨木萨克,目前尚未见到其下落的相关记载。 阿卜都哈里克随母巴特玛移居京师后先在大学士傅恒家中为奴(《宣宗》卷63,道光三年十二月辛酉),成年后娶妻冯氏,生有二子一女,名伯巴克、阿布都色莫特、帕特买。因他有着圣裔(牌罕巴尔)的光环⑧,新疆维吾尔人仍然对他尊崇不已。每逢年班伯克进京,都要到他家中看望,并资助银两。道光三年(1823),因其为奴已六十余年,且安静谨慎,明白晓事,“王化国威均所知晓,”道光帝谕令将其一家入籍于蒙古正白旗,按维吾尔人当差之例,赏给差事,披甲食粮[11]274-275。 道光六年(1826),张格尔作乱。阿卜都哈里克为张格尔之胞叔,依清律应连坐处死,但道光帝谕令从宽发遣。阿卜都哈里克与妻冯氏,长子伯巴克、长媳杨氏、次子阿布都色莫特、女帕特买,长孙阿什木、长孙女大妞等,被分别发配云南、广东、广西、福建四省,所有眷属发配江宁、杭州给驻防八旗为奴[11]240-241。阿卜都哈里克时已在七十岁上下。道光十二年(1832),道光帝以张格尔已明正典刑,而云南等四省巡抚也曾具奏阿卜都哈里克等在监安静,且张格尔作乱时阿卜都哈里克等并不知情,便谕令将其一家释回京师。时,阿卜都哈里克及其长子伯巴克已病卒于配所,灵柩移送京师。冯氏、杨氏、阿布都色莫特、帕特买、阿什木、大妞等被送回京师,仍隶于蒙古正白旗(《宣宗》卷220,道光十二年九月丁卯)。 乾隆朝对白山派和卓后裔的清查措施可谓细致周密切实可行,基本达到了预期目的。但遗憾的是此中也有疏忽之处。早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六月,前述叶尔羌台里布和卓在密告波罗尼都三妻子在巴达克山的同时,还曾密告波罗尼都尚有一子名萨木萨克,已经逃往境外退木尔沙地方。据参赞大臣舒赫德奏报: 询问回人台里卜和卓,据称波罗泥都有子萨木萨克,系阿里雅斯之妻乳哺。阿里雅斯潜盗波罗泥都尸骸,逃往伊木玛拉、衮图斯等处。昨据海明已查出波罗泥都幼子萨木萨克,今又有同名之人,应行详查等语。海明前奏波罗泥都逃走时,将伊子交伯什克勒木之密喇卜养育,今据台里卜和卓所称,则系阿里雅斯并将尸骸盗去,看来此次所奏较实。[10]663 此前已查获一萨木萨克,系波罗尼都离异之妾爱什阿哈察所生,谕令解京安置。佐口透先生认为,已查获之萨木萨克并非波罗尼都之子,爱什阿哈察也非波罗尼都之妾,但他并无举出此说的根据[4]98, 107注。笔者认为,在未见到相关材料予以证实之前,尚难以确定已查获之萨木萨克非波罗尼都之子。海明当时查明萨木萨克之母为波罗尼都离异之妾爱什阿哈察,而且查明萨木萨克有乳母及收养之回人博罗特索丕。此萨木萨克及其母、乳母、收养之人皆有查明上报之实名,而且已奉乾隆帝谕令送往京师“加恩养育”。如果确实是冒称作假之人,当有严加处理之相关记载。因此,笔者认为在新的史料发现之前,佐口透先生关于此萨木萨克非波罗尼都之子、爱什阿哈察非波罗尼都之妾的提法尚难成立。 清朝对白山派和卓后裔实行的清查措施和招抚政策的效果是明显的,波罗尼都子女、妻妾陆续被查明,除却外逃之萨木萨克和夭折于境外之女外,其余相继被送至京师安置。 表1根据《清高宗实录》中清查招抚和卓后裔的记载所列,尚需查阅文献档案补充订正。根据当时查获的波罗尼都之子女多系幼童的事实,可以推断这些妻妾多为波罗尼都返回喀什噶尔后所娶,这也反映出大和卓波罗尼都自伊犁返回喀什噶尔后广置妻妾、离异妻妾、甚至夺人之妻的个人生活情况。波罗尼都的这种个人生活情况使我们得以从一个侧面了解到他与小和卓霍集占的不同之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