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研究资料与方法 二十年前我曾撰文呼吁宋史学界重视南宋史研究。当时提出和战、经济重心南移与人物研究三个已有研究但尚待扩展充实内容的议题,以及皇位继承与君臣关系、中央与地方关系以及士人角色转变三个仍待深入探讨的议题,来扩展南宋史研究的内涵(20)。二十年来,学界对经济重心、人物研究、中央与地方关系以及士人角色的转变等议题,透过不同侧面进行研究,成果不错。不过对南宋中晚期的研究,尚属浅尝阶段,仍有很大开展空间。 何以南宋中晚期的历史,较难吸引学者目光。依个人粗浅的了解,可能与三方面有关,一是如同前言所述,学史者仍囿于传统习史的观点,认为研究一个朝代,对朝代初创时的关键政治因素与制度建置,进行探讨,即能掌握这个朝代发展的重要脉络,是首要工作,其他无足论,因此对晚期乃至政权鼎革较少关注;二是半壁江山的南宋是中国史上最卑弱的朝代,其政治作为虽承继北宋,但除学术思想、文学艺术有所发展外,整个朝代却更消极;外有强敌,内有权臣,不事振作。况且对肇造亡国祸端的晚期政局,只能以腐败无能观之,实无足深论。以上二种观点,或囿于传统以成败论史,或与民族意识有关,均属政治史角度的观察。 第三方面则是资料的零散且未充分利用。丰富的资料有利于研究领域的开展。在学界的努力下,历史研究由于新资料的发掘与新理论、观点的运用,不断开发新议题,发展新领域,昔日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的研究已由小邦蔚成大国,而这些领域的开拓实与资料的运用有关。宋朝是中国印刷术发达的时代,留下相当丰富多样的文献典籍,而官方编纂整理的史料得以留传下来,尤为研究带来极大的便利,其中几部内容详实、资料丰富的典籍,更是了解宋代变化的重要凭据,像李焘编著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凡520卷,是掌握北宋哲宗以前史事的重要资料;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凡200卷,是了解宋高宗一朝的重要史籍;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250卷是观察两宋之际宋与辽金关系及宋国祚变化的重要资料,这三部典籍都是孝宗以前的编年体史料。清人徐松编辑的《宋会要》则是保留大量且多样嘉定十七年以前的官方资料,以时系事,分类著录,虽不完整,却是掌握宋代史事的重要文书。这些书多成之于《宋史》之前,内容更为完备丰富,是长期以来宋史学界研究的重要典籍。此外,宋朝亦留下大量的文集、编年史类书、地方志、笔记小说、金石、墓志及出土文物乃至佛道等资料,都是探索不同议题的重要资源。由于有这么多丰富的资料,使宋史研究的内涵不断扩大,也使宋史的研究兴起虽晚,却因能引发认识中国社会与文化重大变化与转折的关键,掀起国际汉学界研究与讨论的热潮。 南宋中、晚期历史研究的转弱,则与资料的性质及其运用的关系更为密切。就文献的总量观之,南宋的资料多于北宋,内容更为多样性,但这些史料中,编年史籍如《要录》与《会编》记事止于高宗一朝,《宋史全文》则均失之简略,《宋会要》对理宗以后,更佚失无存。要对南宋中、晚期历史进行研究,多须依赖地方志、文集与笔记小说等史料,但这些典籍记载的内容,不是失之过偏(一地),就是分散零乱,难以汇整。《文集》尤以个人为主,从其本人的角度,记录他一生学术仕历、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的片断事迹,失之零碎,其中与人交流或论事,所涉的时间与人物,尤多隐晦,不易探究。而且大量的个人文集触及不同问题,观点各异,立场不免偏颇或互有出入,难以很快汇整出较全面性的观察,因此除了对较集中性的议题有所讨论外,成果较少。理宗以后既缺乏可资印证的史籍,论述更难周全,这都说明资料的性质影响研究议题的开展。 更确切地说,对宋人文集的不够重视及疏于细探,是南宋史特别是中晚期历史难以开展的重要因素。文集既然是观察南宋史特别是晚期历史的关键资料,虽然零散,研究者仍须直接面对,并有效运用。余英时教授的《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无疑是利用文集探讨南宋中期政治文化史最好的例子。余教授经过多年熟读文集,扒搜整理,对朱熹及其同道在孝宗、光宗二朝参政议政及朝政变动,作出深刻的析论,其中许多精辟的见解,都是细究当时几位名儒的文集所提出的。可以说这本书中最具创见的观点几乎全赖文集。这一例子传达一个重要讯息,就是深透个人文集可以挖掘更多历史真相。朱熹所处的时代,是在其他史料较多的南宋中期,若欲探究中晚期历史,文集的重要性更为明显。 深读史料是深化研究的重要基础。前辈学者研究宋史,习惯于从深读重要史料入手,既赖以全盘掌握重大政局变化,也可以从中找到重要议题,将之与历史变化结合,提出具创见的论点。研究北宋历史者通读《续资治通鉴长编》,南宋初期则深读《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都是奠定研究的重要基础,长期以来是学界训练学生的重要法门。陶晋生教授与王民信教授早年细读《续资治通鉴长编》,从中搜集整理宋辽关系史料,不仅编辑出版《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宋辽关系史料辑录》三册(21),陶教授更利用这些资料写出了富新见的《宋辽关系史研究》一书,就是很好的例子(22)。不过,这种透过深读史料作为深化研究的风气已在学界逐渐消退,尤其随着社会科学理论深刻影响历史研究之后,研究者先有问题或想法,接着谋求尽速寻找史料来印证观点,急于求成,因此翻阅、泛读的风气大兴。既有的深读、细读史料的训练被忽视之后,大量具新义的论文如潮涌般出现,但与历史环境的距离越远。特别是大量汉文资料库的内容成为研究的利器之后,研究者习于以关键词透过检索的方式来搜集资料,加以串连,以之与理论相结合,得以快速地制造出颇为新奇或具新见的论文,但这些以工程的模式建置的资料库,由于急于求成,校对不精,版本非善,已使质量参差不齐,若仅将个别词汇串联成论文,不仅跳脱与当时文义的关系,易造成误读误解的现象,甚或超脱时空背景,将事件孤立化与扁平化,论点固然创新,但是否深刻,实待检验。这种研究若有丰富内容的史书相印证,尚可避免疏误。像南宋中晚期可以考稽的编年文献零散,若不透过论证与细读,更可能形成空疏之论,影响论文的质量。因此,研究这段历史时,借助于资料库之外,回归传统训练,善用并深读文集资料,无疑是强化论文质量的重要法门。 文集需要深读。宋人文集常视当事人的不同专长与仕历而有不同的内容,门类多元复杂,内容差异极大,都在突显个人的个性与角色。文集的门类相当广泛,包括诗、词、赋、论、记、启、序、铭、赞、偈颂、书简、奏札、表笺、奏议、进故事、内外制、题跋、杂著、策问、墓志铭(圹记)、神道碑、行状、塔铭、疏文、祭文、青词、致语、乐语、祝文、挽词、日记(日录)、上梁文、婚启等,包罗众多的体裁与内容,都是显露作者的专长、个性与仕历;从其内容可以看到作者参与的事务、人际关系及其影响,是了解个人与时局关系的重要资料。当然,个人文集亦有其局限性,如由个人出发,突显个人的重要性,对人对事未必全面,或带有主观及隐讳的成分,同时涉及的事件、制度、时间及对象,多所疏漏或语焉不详,影响对事与人的全面了解;加以留下的记录并不完整,想透过个人资料的汇整,去了解事情的全貌,并不容易。但当丰富而完整的史料不存,透过对不同人的资料逐一稽考,对全貌的厘清或认识有所帮助。经由仔细研读文集的全部内容,既可以掌握作者多方的学术、才情以及个人的人际关系与职涯变化,更可以去认识他所处的社会与政经环境及他所扮演的角色,远比先有题目再翻书泛读找史料,及透过资料库检索若干关键词汇,所得的结果更能贴近这个人与时代关系。由于文集是研究南宋中晚期历史必须倚重的主要资料,需要由细读重要士人文集的全部内容入手,以利掌握这个人的一生,以及他所处的环境,再从中寻找其他作者共同反映或关切的议题,作为探讨的主题,进行研究。这样的作法,虽然因资料繁琐,考订研读费时,成效较缓,但实际透析人与时事,且不背离时代环境,议论与见解较为深刻。此外,要讨论南宋中、晚期的议题,除了透过当代名儒高官的文集来掌握议题之外,入元以后若干江南名士如陈著、袁桷、戴表元、苏天爵等人的文集,也是认识宋元转变的重要文献。这些人亲身经历宋蒙政权嬗变,在易代之后,面对新旧局势的种种转变,印象深刻,感触最深,透过他们的回顾与比较观察,对晚宋政治,特别是学术、文学、艺术及士人际遇与风气的变化,感受最为深刻,很能反映晚宋的特色。他们的观察与记载,值得与晚宋人的文集相互对比,同样予以重视。 组成文集研读班,是累积学术成果的重要方式。为避免各自研读不同文集耗时又不易集中议题,影响研究效率,若以议题为主,组成不同研读小组,可以加速学术的累积。由每位参与者选择一种重要文集,熟读其全部内容,掌握多样的史料价值。其他人共同参与研读,透过讨论,除了解重要内容,认识时代环境外,每人均贡献意见且可在研读中搜集拟研究议题的资料,以之撰写论文,相信能结合史料与观点,提出兼具深度与创见的意见。小组成员长期研读文集,不仅对不同文集的性质与人物关系,有更广泛的了解,经由议题的讨论与史料分析,可以更全面的理解时代变动的脉络与特色,逐渐将研究主题由点而线,甚至累积成面的成果。也就是透过共同研读的方式进行研究,既有个人创见,也易形成研究团队,可以改变往昔突显个人见解,孤军奋战,难以形成局部优势的困境。 藉阅读形成团队的同时,更可以结合不同领域的学者,进行跨领域研究。历史学是综合性很强的学科,具备更广宽的视角与多学科的能力,对历史现象的评析更为周全,解释性更强,因此学史者除了多学习不同学科的观点与理论之外,若能藉由不同领域的人,共同阅读重要的史料,相互讨论学习,从不同侧面解析史料的不同样态及其价值,可以导正以往为突显各专业特性,将历史分割成政治、经济、社会不同角度的偏颇观察,让历史呈现更完整的面貌。传统人文学研究强调文史不分家,就是要消除学科隔阂的樊篱。因此若在进行团队研读史料时,邀请不同领域的学者一齐参与讨论,行之既久,当能开扩每个参与者的学术视野,开展跨领域的整合研究,让历史学更能彰显综合性的学科特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