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评人物最难 认识自然界难,洞察社会更难,品评人物最难。人之为人,很难穿越时空,总是一种面相。处于不同场景,位于不同时段,面相往往不尽相同,乃至截然相反。秦桧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北宋末年系大义凛然的斗士,南宋初期则为卑鄙龌龊的权奸。愚见以为,“粪土论”者只怕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一些。其主要表现有二:一是将士大夫简单地区分为卑鄙之徒与高尚之士两大类。不少士大夫介乎于两者之间,既够不上高尚,又算不上卑鄙。某些士大夫虽有龌龊之行,并非卑鄙之徒。素以刚正著称的寇准即是一例,他天禧元年(1017)在判永兴军(治今陕西西安)任上,曾参与伪造天书,“中外皆以为非”。(52)二是将历史文本与人物原形之间的关系简单地归纳为一味美化。两者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应作具体分析。历史是由书写者书写的,其书写目的各不相同,以致在史料中存在下面三种较为常见的问题。 其一,隐恶扬善。对于这个问题,“粪土论”者格外强调,其正确性毋庸置疑。赵翼《廿二史劄记·宋史各传多回护处》条指出:宋史各传“多据各家事状、碑铭编缀成篇”,“有过必深讳之”,“有功必详著之”。接着便举出事例12条,以证实之。赵翼还言犹未尽,又在《各传附会处》《宋史数人共事,传各专功》两条中补充了10条例证。(53)赵翼所言未必事事准确,但史料中溢美之处、吹嘘之词确实较多。如《东都事略》载,张方平“为御史中丞,尝附(宰相)贾昌朝”。其著者王称感叹道:“固正士之所不与也。”(54)可是,苏轼在张方平生前,为其《乐全先生文集》作叙,将他比喻为孔融、诸葛亮,死后又在《张文定公墓志铭》中加以重复。这一比喻显然太夸张,张方平本人并不认同。他说:“孔明吾岂敢望!”又说:“北海(即孔融)或似之,然不至若是之蠢也。”(55)苏轼如此吹捧张方平,原因在于张方平有恩于苏氏父子兄弟。苏轼在其《墓志铭》中说:张方平“与轼先大夫游”,“轼与弟辙以是皆得出入门下”。(56)《宋史·张方平传》记述得更详细些:张方平“守蜀日,得眉山苏洵与其二子轼、辙,深器异之。尝荐轼为谏官。轼下制狱,又抗章为请。故轼终身敬事之,叙其文,以比孔融、诸葛亮。”(57)苏轼称颂张方平:“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58)这类溢美之词,均不可信以为真。贤达如苏轼尚且如此,他人可想而知。 其二,隐善扬恶。值得注意的是,在各种史料中,对士大夫一味美化者固然甚多,蓄意诋毁者也为数不少。突出的事例莫过于托名梅尧臣所著《碧云騢》和伪托苏洵所著《辨奸论》,前者诽谤范仲淹等士大夫,(59)后者将王安石斥责为“大奸慝”。(60)宋代“专暴人之短”的谤书绝不止此两种,还可举出《碔砆录》。(61)这类著述的编撰者不是被诋毁者的政敌,便是其仇人。熙宁二年(1069),新党开始当政,“二相(曾公亮、陈升之)皆闽人,二参政(唐介、王安石)皆楚人”。史载,旧党党魁、河东人氏司马光指责道:“闽人狡险,楚人轻易”,(62)显然出于派系偏见,外加地域歧视,是不能作为好评的。在《宋史》等史籍中,旧党偏见较为常见,大有凡具新党倾向者即受攻击之势。如在熙宁年间曾两度拜相的韩绛,虽因其“数荐司马光可用”而受到一定肯定,但“终以党王安石复得政”,遭到“清议少之”一类的谴责,(63)外号人称“传法沙门”。(64)然而范纯仁所撰《司马康国韩公(绛)墓志铭》(65)则对韩绛一概颂扬。可见,《宋史》等史籍毕竟不同于素有“谀碑”之称的碑志,并非一味美化士大夫。 其三,真假难辨。这类问题颇多,且相当复杂。如宋仁宗朝曾拜相的贾昌朝是否串通宫人、宦官就是个问题。《碧云騢》载:“昌朝在府,政事多内相关应,故主恩甚隆”,(66)云云。这类“士人少之”的丑闻,固然为王安石《贾魏公(昌朝)神道碑》、(67)王珪《贾文元公昌朝墓志铭》(68)所不载。但此情不能因其见于谤书而简单地视为乌有之事。《宋史·贾昌朝传》涉及到这一碑铭讳莫如深的丑闻:“数有(台谏)攻其结宦官、宫人者。”(69)其史料来源为宋人笔记。(70)苏轼《东坡志林》载:“温成皇后(即宋仁宗张贵妃)乳母贾氏,宫中谓之贾婆婆。贾昌朝连结之,谓之姑姑。台谏论其奸,吴春卿(即参知政事吴育)欲得其实而不可。近侍有进对者曰:‘近日,台谏言事,虚实相半。如贾姑姑事,岂有是哉!’上默然久之,曰:‘贾氏实曾荐昌朝。’”(71)宋仁宗此语毕竟出自传闻,《宋史·贾昌朝传》持审慎态度,称:“验问无事实。”(72)又如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述了韩侂胄及其集团的若干贪腐事例,诸如犬吠村庄、由窦尚书、屈膝执政等等。周密《齐东野语》称:“《杂记》所载,赵师睾犬吠,乃郑斗所造,以报挞武学生之愤。至如许及之屈膝,费士寅狗窦,亦皆不得志抱私仇者撰造丑诋。”(73)王应麟《困学纪闻》则予以肯定:“《朝野杂记》载开禧贪浊之事详矣,继其后者又甚焉。”(74)韩侂胄集团的贪腐丑闻太多,周密并不一概否定。他说:“《朝野杂记》所载韩平原(韩侂胄封号为平原郡王)送寿礼物,各列之天庆观廊间,观者为之骇然。”仅认为贾似道后来更恶劣,“其视平原之事,何翅万万”。(75)韩侂胄一伙民愤极大。民谣云:“满潮(朝)都是贼”,“冷(韩)底吃一盏(斩)”。伶人语:“苦苦苦,坏了许多生菱(灵)。”(76)《朝野杂记》所载犬吠村庄三事,或许“失真”,“固亦不免”。(77)然而种种迹象表明,李心传所说:“自(韩)侂胄用事,贿赂盛行,四方馈遗,公至宰执、台谏之门”(78)云云,从总体上看,应当是事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