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想史领域的新拓展 既然老庄学研究的重点在于考察注解者的理论建树,以及这种建树与时代的关系,那么,以老庄学为立足点的学术史梳理,必将为思想史研究领域增添新的内容。下面试举三例: 1.道教老学与道教思想史 道教老学指道教人士对本教最高经典《老子》的注解与发挥。蒙文通先生曾言:“以儒家言之,秦汉至于明清二千余年,学术之变亦多,派别亦复纷歧,然决未有一派之中曾无人注六经者,于注经之家即足见各注之宗旨,于《经义考》求之,一部经学史略具于是也。至于道教,何独不然,未有一派之中而无人注《道德经》者,于此考之,而道教思想之源流派别发展变化亦略具于是也。”⑧ 的确,历代道教人士莫不尊崇《老子》,故从其历代注解《老子》之作中,不仅可以发现作注者对《老子》原义的领会与把握情况,而且可以看出作注者本人的思想,进而考见一定历史时期道教思想义理的发展衍变。可以说,一部“道教老学史”,也就是一部“道教思想史”。 自东汉张道陵创立五斗米道,借《老子》五千文以弘道阐教,道教老学由此形成。早期道教对《老子》的诠释与发挥,在主旨上有两个方面值得注意:其一是在《老子想尔注》的基础上继续加强对老子的神化,如《老子序诀》即是如此;其二则是突出以术解《老》,如《老子内解》、《老子节解》等。但两晋以后,随着佛教的发展,佛、道之间的冲突加剧,在彼此论争的过程中,道教义理不够深刻的缺陷逐渐显露出来。为了回应佛教的冲击,提高自身的生存能力,道教人士开始加强理论方面的建设。这一点,首先在道教老学的发展过程中得以体现,其标志即是重玄学的产生与发展。重玄学的出现,最早可追溯到东晋时的孙登,他解《老》的旨趣便是“托重玄以寄宗”⑨。到南北朝时期,道教人士如陆修静、顾欢、孟景翼、孟智周、臧玄静、窦略、诸糅、宋文明、韦处玄等均有《老子》注问世,而他们大多数人的解《老》都是“以重玄为宗”。隋唐道教老学承续南北朝老学义理化的特点,并进一步展开,具体表现为重玄学的兴盛。重玄学对老子思想的创造性阐发,在道教思想史乃至中国思想史上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提升了道教哲学的境界。其二,为道教性命双修之先导。其三,为理学的产生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⑩ 宋元道教老学在隋唐道教老学的基础上继续向前发展。该时期高道辈出,诠释《老子》的水平很高,并形成了新的时代特色。除了儒道释思想的进一步相互融通以外,尚有两个方面十分突出:第一,对《老子》诠释的学理性进一步增强。道教人物解释《老子》,与一般人士不同,往往包含学理与宗教信仰或者说道与术的双重层面,这一点,宋元道教老学同样不例外,如吕知常、邓錡等即是代表。但是,比较而言,宋元时期的道教人物解《老》,往往更多注意其学理,注意对“道”的阐发,而不重神仙方术之说。这种重道轻术倾向的形成,一方面固然是受当时重义理学风的影响,另一方面则与道教人士自身对《老子》的认识以及道教教义的发展有关。第二,道教心性论的阐扬。前已指出,在老学发展史上,从唐代的重玄本体到宋元时期心性理论的探讨,可视为对《老子》哲学思想解释的第三次重要转变。宋元时期的道教老学,正是在心性论上大做文章,以心性解《老》,借《老子》而谈道教性命之学,是该时期道教老学发展的重要特点。明清时期,道教老学进入总结阶段。这一时期的道教老学成就虽然总体上没有超越前代,但仍然表现出了自己的生命力,在某些方面颇具特色,如以丹道解《老》获得了新的突破,对社会现实的关怀显得更加强烈,等等。 从上面简要的梳理可以看出,道教老学的发展,折射出道教思想文化演进的时代特征,从中不难了解到道教哲学的建构、道教教义的创新、道教与儒释的交融与碰撞等等丰富的内容。 2.老庄学与宋代理学 学术界对理学与道家关系的研究,大都停留在宏观的方面,缺乏微观深入的剖析,而如果把理学的建构与老庄学发展结合起来,将有助于对理学产生新的认识,并能够促使老庄学研究进一步深入。 在北宋,理学处于形成与发展阶段,这一时期老庄学与理学的关系,主要表现为老庄学对理学的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具体来说,宋代老庄学作为一种思想资源,其对理学的影响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把握:一方面,从道教学者陈景元等人的老庄学理论来看,如关于道气本体论的阐释、把仁义道德上升到“道”的高度、用禀气之清浊不同来说明人性善恶有别等等,这些内容与二程之理学已具有一种内在的亲缘关系;另一方面,与二程基本上同时或略早的一批儒家学者如王安石、王雾、吕惠卿、司马光、苏辙等人在注解《老子》、《庄子》时,亦自觉地将儒家的性命之学与老庄思想互相结合起来,以性命之学解《老》《庄》成为了他们老庄学思想的共同特点,而司马光所论之“诚”、王安石所论之“理”、苏辙所论之“性”,这些范畴都可以视为十分重要的理学“因子”。二程理学的思想来源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定包含了当时儒、道学者老庄学研究所获得的理论成果。到南宋时期,理学成熟并逐渐流行,于是理学反过来对老庄学产生了持久而深刻的影响。如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即对《老》《庄》有深刻的阐发,林希逸《老子口义》、《庄子口义》的理学色彩也很鲜明。理学家亲自注《老》解《庄》,使得理学的观念很快渗透到了当时的老庄学之中,理学中的一些重要概念和命题如太极、天理、人欲、理气、命、性、本心、理一分殊、体用一源等等都大量出现在老庄学著作里。一批道教学者如董思靖、范应元、褚伯秀、白玉蟾、杜道坚等人为《老子》、《庄子》作注时,同样受到了理学明显的影响。理学对老庄学的渗入与影响主要产生了两方面的功效:其一,进一步促进了理学的传播;其二,增加了老庄学本身的理论活力。由此可见,宋代老庄学与理学的交融互摄关系,构成了宋代思想史中的重要一环。 3.老庄学与近代西学 近代以来,中西学的交流与碰撞始终是思想文化领域中的一个重大问题,也是一个时代课题。由于老庄之道的高度抽象性与开放性,使得各种学说都容易与之结合。随着西学大量传入中国,中西文化之间势必产生激烈的交锋,而老庄学以其开阔弘大的学术品格,为中西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学术平台,近代老庄学既为理解、消化西方思想提供了深刻的哲学基础,同时,在西学的影响下,近代老庄学自身也呈现出了与传统老庄学不同的学术风貌。 首先是研究范式的转变,即近代学者普遍用西方学术分科的方法研究老庄思想。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对老庄的研究,是真正从西方意义的哲学的角度来进行的;刘鼐和《新老解》明确将老子思想冠以“哲学”之名;孙思昉《老子政治思想研究》从本体论、无为论、民本论等方面研究老子的政治思想;苏甲荣《庄子哲学》、曹受坤《庄子哲学》都从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等方面揭示庄子的主要思想等等。其次是研究宗旨与研究内容的转变。如王国维于1906年发表《老子之学说》,认为“孔子于《论语》二十篇中,无一语及于形而上学者,其所谓‘天’不过用通俗之语。墨子之称‘天志’,亦不过欲巩固道德政治之根柢耳,其‘天’于‘鬼’之说,未足精密谓之形而上学也。其说宇宙之根本为何物者,始于老子”(11)。他以《老子》第25章、第4章为例,指出“此于现在之宇宙外,进而求宇宙之根本,而谓之曰‘道’。是乃孔墨二家之所无,而我中国真正之哲学,不可云不始于老子也”(12)。他进而指出,老子“恍惚虚静之道,非但宇宙万物之根本,又一切道德政治之根本也”(13)。王国维从西方哲学本体论的角度探讨《老子》的价值,并确立了老子作为中国哲学奠基者的历史地位。严复的《老子评点》,则将老子思想与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联系起来。如第10章的评点:“夫黄老之道,民主之国之所用也,故能长而不宰,无为而无不为;君主之国,未有能用黄老者也。”第39章评点:“以贱为本,以下为基,亦民主之说。”第19章评点:“故今日之治,莫贵乎崇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又如其《庄子评语》,更是强调“挽近欧西平等自由之旨,庄生往往发之,详玩其说,皆可见也”。另外,近代学者还常以科学思想解释《老》、《庄》,如严复、刘鼐和、胡适都认为老庄思想与西方的进化论相通,陈柱则援引一些其它的科学概念解释《老子》,如释第14章说:“此所谓夷、希、微,盖如二千年前希腊之科学家所谓原子,或近人所发明之电子相同。是物也,视而不可见,然而所以传见者是物也;听而不可闻,然而所以传闻者是物也;搏而不可得,然而所以成物者是物也。就目谓之夷,耳谓之希,手谓之微,名虽不同,其为原子或电子一也。故曰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也。”(14) 认为老庄具有民主自由科学思想,确是发前人之所未发的新论。这样的诠释,充分显示出近代老庄学的时代性,所折射出来的乃是近代思想文化的发展特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