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策问中的模式化焦虑 从文本的特征看,殿试策问与其他策问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它是以皇帝本人第一人称的口吻写成,策问中自称“朕”,一般称回答问题的考生为“子大夫”。其他策问中则没有这样的写法。更值得注意的是,策问文本中除了问题的部分之外,还有诸多对“朕”和“子大夫”的描述。这些描述中非但凸显了殿试策问独特的文本特征,而且从中可见皇帝对自我和士人的角色定位,角色定位折射出的君臣关系和皇帝心理很值得深究。同时,殿试策问中还有相当丰富的内容,其中大致包含了历史叙述、经典引述、天象灾异描述以及现实问题的呈现,这诸多元素相互之间,以及它们和策问中提出的问题之间构成了复杂的关系,使得策问文本具有一种特殊的张力。笔者认为,讨论帝王策问的文本,并不能仅仅停留于表面的若干显性特征,比如用第一人称写作、体制是骈体还是散体、篇幅普遍长于其他策问等等,而是应当进一步探索这些关于皇帝和士人的更深层次的问题。 阅读宋代殿试策问,最明显的一个感觉,就是皇帝充满了焦虑。按理说,殿试中通过试策选拔人才,被衡量的是考生,因此焦虑的首先也应该是考生,而皇帝自己只需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态度即可。但殿试策问中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朕”对于治理国家的各种焦虑。假如从叙事学的角度细读策问文本,不难发现策问中的问题部分正是“朕”叙述这种焦虑之后的结果,“问题”是被“焦虑”逼出来的,假如没有前面关于焦虑的具体叙述和呈现,问题本身就变得毫无来由。这就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策问中皇帝的焦虑究竟源自何方?一般而言,来自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是与上古理想政治状态的反差。在帝王看来,上古圣王的统治是完美无缺的,由之缔造的治理状态也是十分理想的,后世则渐趋衰落。帝王将自己目前的统治状态与上古相较,现实中的种种不足便酿成了他们的焦虑。如仁宗皇祐五年(1053)八月十五日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策问一开头说: 盖闻治古之隆,民风淳,王道易,心通诚孚而天下之理得。是以六气顺,三光明,祲厉屏,釐祥臻,群灵豫安,诸产茂嘉,朕甚慕焉。后世寖薄,智伪日滋,为君者难,习俗多弊,故善气罕应,而阴阳尠和。朕承祖宗之休,执天地之政,深惟大器至重,大麓至繁,寅威兢业,罔敢暇豫。所惧明有未烛,道有未昭,天时舛宜,民业重困。故间岁下诏,举达学绝才之士,以直言补阙。(24) 细味这一段话,虽然最后的落脚点在于说明为何要选才学之士,但历史上的治理状态在策问中被明显描述成一个退化的过程,从上古的完美境地到后世的弊端丛生,其今不如古的情状,使继承大位的皇帝本人面临了巨大压力和深重焦虑:“所惧明有未烛,道有未昭,天时舛宜,民业重困。”我们当然知道,上古的理想统治不过是一种历史叙事,其实是不存在的,但由它带给宋代帝王的焦虑却是实实在在的。 其次是与汉唐明君、本朝先皇统治状况的比较。皇帝所面临的更直接压力,不是来自尧舜,而是来自汉唐盛世的明君和赵宋立国以来的各位先皇。因为上古圣王去今久远,其事迹往往是模糊不清的,而汉唐明君之治,盛世气象,具见史册,本朝先皇之绩,为部分臣民所亲历。因此,人们在心中校短量长不可避免。这一点皇帝也是心知肚明的。先皇治理之优长,当然对后继者构成压力,先皇统治之疏失,所遗留之种种不足,更对继任者提出了挑战,亟待他们去解决。因此,在殿试策问中,常可读到这样的话: 尝闻汉兴四十余年,孝文专用德化,遂能移风易俗,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至刑措。章帝继建武、永平之政,事从宽厚,人赖其庆。郡国所上符瑞合于图书者,数百千所。呜呼盛哉!朕属当六圣之次,席造邦百年之休,寅畏以事上帝,哀矜以临兆民。而岁报重辟,至以千数,或既贷之,又相随以就死也。乃至寒燠僣差,水旱为沴,况敢望美祥之遝至哉?彼何修而臻兹,今何由而反是,朕甚恧焉。(25) 这是元祐六年(1091)三月十日殿试进士策问中,哲宗对于汉文帝、汉章帝毫不吝啬地加以称赞,进而为自己治下百姓犯罪不绝,水旱灾害不断的情况深感羞愧。而本朝先皇的统治,也总给帝王带来压力,如下面一段: 方今承六圣之烈,太平百有余年,兵革不试,泽流无穷,功化之盛,度轶汉唐远矣。然而议者犹以谓典章之物、礼乐度数,仿之先王未备也;学校之制、举选之法、人材之盛,较之治古未及也。至于习俗,则廉耻仁厚之节薄,侈靡夸诩之风成。所制之产不足于用,或遇水旱则散之四方,抵法者众。虽诏书数下,劳徕安辑,而吏或不能奉承。此何谓欤?夫欲因今之势协用群策以一二,追先王之治,则损益因革,当繇何道?矫薄从忠,当自何始?(2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