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非常态之下的政治印记 宋代帝王在殿试策问中呈现的模式化焦虑,并非表明他们完全放弃或者忽略了在策问中表达政治意愿的可能性。模式化是考试的要求,更源自治理理念的局限,也由于在大多数时候,在惯常的治理模式下,他们的确没有什么独得之见需要在策问中表达。一旦面临非常规的治理态势,或者是在常规态势下需要作巨大的改变,走与传统不同的路数,殿试策问中仍然会显示出独特的政治印记。有时,他们夹杂甚至隐匿于模式化的焦虑和惯常的政治话语之中,需要我们仔细辨识。以下,我们将把目光聚焦于宋神宗、宋徽宗和宋高宗三人,看看其策问与非常态的统治状况是如何互动的。 在梳理北宋殿试试策制度时,我们已经知道,神宗熙宁三年(1070)三月八日的殿试首次以策试进士,这道策问自然相当重要。其全文如下: 朕德不类,托于士民之上,所与待天下之治者,惟万方黎献之求。详延于庭,诹以世务,岂特考子大夫之所学,且以博朕之所闻。盖圣人之王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田畴辟,沟洫治,草木鬯茂,鸟兽鱼鳖无所不得其性者。其富足以备礼,其知足以广乐,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谓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谓众矣,救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后。此子大夫所宜知也。生民以来,所谓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时,《诗》、《书》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优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朕将亲览焉。(32) 初读之下,似乎与宋初制科的殿试策问没有什么不同,至多是用词更为简洁,没用什么典故。内容也不外乎以上古的“至治”和《诗》、《书》的记载来衡量当今的状况,同样有“朕德不类”,“方今之弊,可谓众矣”之类的统治焦虑的表达,但我们细看它的措辞,其所包蕴的意思十分丰富。比如:“盖圣人之王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强调的是圣人的有序治理不是天赐的,而是通过有所作为、有所变革而成就的。尤其是“革之而无不服”六个字,简直有千钧之力。当时,正值神宗任用王安石实施变法,新法措施渐次推行,而“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置引发巨大争议之时,策问中这样说其实是神宗宣誓自己改革的决心,同时探测应试者对改革的立场和态度。而“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优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这几句,显然是处于“政治蜜月期”的神宗与王安石君臣关系的生动写照,考生假如具备足够的政治敏感,就应当在对策中表明自己支持变法的态度,否则前景堪忧。(33)到了熙宁九年(1076)三月六日,王安石主持编纂的《三经新义》已经完成并颁布,这时殿试进士策问中出现了“朕欲士之知德也,故造之以经术;欲吏之知政也,故迪之以刑名”的语句,显然呼应了王安石“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的说法。(34)以经术造士,改变士人的学术,可以说是神宗与王安石的共识。在熙宁年间的这些策问中,神宗的政治意愿获得了鲜明的表达,这取代了模式化的统治焦虑。 在徽宗统治初期,我们从策问中读不出什么特别的内容。但到了政、宣之间,我们读到了这样两道策问: 古之圣人,以道莅天下,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用之不穷,而物自化。朕昧是道,君临万方,夙兴夜寐,欲推而行之,神而明之。然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相生相成,相形相倾,莫之能一,此道之所以难行,奸轨乱常所以难化。如之何而解其纷、合其异乎?昔之言道者曰“天法道”,又曰“道之大原出于天”,“道非阴阳”。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无为而日生之、长之、成之、养之,道无名而曰可名以大,可名以小。道一而已,其言之不同何也?尧舜三代,以是而帝,以是而王。由汉以来,时君世主,莫或知此。朕方近述于千载之后,齐万殊之见,明同异之论,以解蔽蒙之习,未知其方。子大夫无流于浮伪,为朕详言之。(政和五年三月九日)(35) 在昔圣人以道御气,以气御化,以化御物,而弥纶天地,经纬阴阳,曲成万物。因其盛衰、奇偶、多寡、盈亏之数,左右之纪,上下之位,而范围裁成之道著焉。后世弊於末俗,浅闻单见,不足与明。朕承天休,宪法上古,思所以和同无间,以惠元元。然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数,数之不可齐也久矣。夫天数五,地数五。而有曰:“天以六六为节,地以九九制会。”又曰:“二而成天,三而成地,三而成人。”此天地之数错综之不同,何也?《易》曰:当期之日,凡三百有六十。《书》曰: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内经》曰:七百二十气为一纪。岁纪之数,可坐而致,乃不一,何也?夫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传》曰: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数之不可胜穷,不可齐,不可一也如此,将何以原始要终,合其同异,一其旨归,通其变,极其数以尽天下之道?朕将有所施设焉,子大夫详言之,毋忽。(宣和六年闰三月二十三日)(36) 这里似乎还在说圣人是如何以“道”治理天下的,但仔细看来又觉得不对,笔者不厌其烦地引用上文,是为了表明此“道”非彼“道”,儒家圣人之道早已经被这位“道君皇帝”偷换成了道家之道。于是乎,策问中《老子》、《周易》、《黄帝内经》一齐上阵,圣人“以道御气”,飘飘然有了仙风道骨。面对这样的策问,考生假如事先喜爱并深研道家、道教,便易夺得先机,拔得头筹。联系到徽宗晚年推崇道教的种种表现,这类“反常”策问的出现也就并不奇怪。(37) 靖康之难,让宋王朝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宋高宗继承皇位,“道”在策问中又回到了先前正常的位置,“治道本天,天道本民,故视听从违不急于算数占候,而惟民是察,持以至诚,无远弗届。古先哲王,罔不由斯道也”,但高宗即位之初,在策问中反复强调自己受命于危难,形势稍好之后,又急于摆明自己“中兴之主”的身份,所以在建炎二年(1128)八月二十三日的这道试进士策中,又有了“朕承宗庙社稷之托于假扰阽危之后,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念必抚民以格天,庶几悔祸以靖难”的自述,(38)而在其即位六年之后的殿试策问中,让他“焦心劳思”的是前代中兴之主“拨乱反正”的出色表现: 古先辟王继中微之世,乘思治之民,芟夷大乱,事半而功倍。少康一旅而复有夏,宣王兴衰以隆成周,光武三年而兴汉祚,肃宗再岁而复两京,皆蒙前人之绪业,拨乱反正,若此其易也。(39) 甚至到了绍兴十八年,高宗还在策问中表示对于那位“恢一代宏模,巍乎与高祖相望”的中兴之主汉光武帝的钦佩之情,这与未经国难的北宋诸帝的心境大为不同。 以上所列举的三位皇帝的策问提醒我们,即使被高度模式化的这样一种试题,其中仍然敏感地保持着与现实政治脉动同步的谐振,但这种谐振是需要阅读者深入文本仔细探测一番的。 宋代帝王在殿试中的策问是一类非常独特的文本,这些“皇帝之问”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政治文书或文件,而只是用来考察应试者的想法和水准的。它也不是一篇文章,但却有着文本自身的结构和模式。策问有属于自己的书写传统,在我们看来,它是这种传统所塑造出来的一种特别的政治话语。对于这一特殊文本或政治话语的研究,无论仅以文学的文体学范式或是史学的方法研究,都是远远不够的。本文尝试用一种新的方式解读宋代的殿试策问,笔者不想去限定文、史之别,或者形式、内容的两相对立,只想表明,中国古代文本的特性极端复杂,与现代的“文学”观念存在着明显区隔与差异,正是这种区隔和差异,刺激着我们不断去进行各种阅读、分析、探究的新鲜尝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