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为祖先的台骀:明代张姓宗族系谱的建构 在汾河流域,至今仍流传有台骀是张姓第三代祖先的说法,将台骀与张氏家族文化牵扯到一起。此种说法是否属实?如果确有其事,又是何时开始形成的,反映了怎样的现实需求和社会变化?这一问题耐人寻味。在此,我们不妨从文献记载、文化建构和区域实践三个维度,考察台骀与张姓宗族关系的历史建构过程。 第一个维度是比较文献记载。前节论述可以明确,明以前文献中所有关于台骀的记载均与张姓无关。台骀的身份是在《左传》中首次记载,后在《史记·郑世家》中延续传承,唐宋金以来代代延续的汾河水神与张姓无关。再来看明以前关于张姓起源的记载。东汉王符的《潜夫论·志氏姓》中“张氏”条目被视为汉代以前张氏源衍总结性论著,书中记载史上最早姓张的历史人物是西周宣王时的张仲,所谓“侯谁在矣,张仲孝友”。(29)此时并没有后世张氏宗族系谱中明确宣扬的张姓得姓先祖张挥,更没有三世祖台骀的身影。之后在姓氏史上产生较大影响的著作是唐林宝的《元和姓纂》和北宋欧阳修的《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林宝《元和姓纂》云:“黄帝第五子少昊青阳生挥,为弓正,观弧星,始制弓矢,主祀弧星,得姓张氏。”第一次明确提出张氏得姓始祖为张挥,且认为挥是黄帝第五子少昊青阳所生。与此略有差别的是,欧阳修在《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言:“张氏出自姬姓,黄帝子少昊青阳氏第五子挥为弓正,始制弓矢,子孙赐姓张氏。周宣王时有卿士张仲,其后裔事晋为大夫。”此记载认为张氏得姓始祖挥是黄帝子少昊青阳氏的第五子。两者孰是孰非,令人莫衷一是。不过,这两条记载相同之处却在于明确了挥为张姓得姓始祖,系黄帝之孙。而且可以明确,挥是因为发明了弓矢,身任弓正亦即弓长职务而得姓的。在欧阳修的张姓系谱中,挥以后第二个姓张的便是张仲,两者是何关联并未言明。上述记载层累地构成了后世张姓的氏族文化。挥为张氏始祖一说,自宋代起伴随私修族谱的兴起和盛行,广泛流传开来。 首次将台骀纳入张姓宗族系谱的是成书于明嘉靖十四年(1535),由徽州人张宪、张阳辉等人主修的《张氏会修统宗世谱》。该谱是现今所能见到的最早记述张氏起源地的张氏宗谱。由于其撰修者官职和文化层次高,因而在张氏宗谱中有一定的权威性;它又是排版印刷,印数多,故流传也较广;对之后的张氏宗谱,特别是对张氏起源地的认知有较大影响。此后的张氏宗谱及姓氏著作经常引述该谱为据。该宗谱在“得姓郡望”中记述:“吾张氏之得姓者,自轩辕黄帝第三妃彤鱼氏之子曰挥,观弧制矢,赐姓张氏;官封弓正,主祀弧星;居尹城,国于青阳,后改清河郡。此张氏得姓之由,而望清河郡者独最。”如果将其与此前的姓氏书、氏族志相比较,不难发现在唐宋时代并不清晰的世系关系,至此时反倒“考证”得相当清楚了,令人生疑。不仅如此,在宗谱的“本源记”中还进一步厘清了张氏得姓始祖与台骀的关系:“张氏出自姬姓,黄帝子少昊青阳氏第五子挥为弓正,始制弓矢,子孙赐姓张氏。尹城派始祖挥公,受封之国在山西太原府属之地。挥生昧,为玄冥师。昧生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太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掌水旱疠疫之职,即山川之神也;世飨其祀,今太原县有庙存焉。”以此为据,黄帝—少昊青阳氏—挥—昧—台骀的张氏祖先系谱便清晰地建构出来,作为汾河水神的台骀从此堂而皇之地以张氏第三代祖先的身份进入张氏尹城派世谱。正因为如此,太原王郭村台骀庙内才有了台骀庙在前、昧公庙在中、挥公庙在后的建筑空间布局。不难判断,这一布局出现的年代当不早于明代,甚至可以将其视为嘉靖统修张氏宗谱活动的直接产物。对于张姓宗族而言,神明与祖先便开始合二为一了。 第二个维度是汾河流域张姓宗族围绕祖先进行的宗族文化建构。众所周知,明代嘉靖大礼议对于宗族在地方社会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在这一大背景下,太原张氏也持续进行着宗族形象和象征资源的建构。仍以太原王郭村台骀庙为例,据该村已故离休教师王锡寿先生记述说,台骀神庙所在的王郭村古称尹城里,为张氏始祖挥公受封地。至今村中仍有一条街巷名叫张家巷,是历代张姓聚居之地。张姓曾经是该村所在尹城里的名门望族。王郭村村西还有青阳沟、青阳河、青阳庙等地名或遗迹。笔者于2014年6月在青阳河村访问时也了解到,这里过去曾经是张家坟,村里殷姓人家是张家看坟人的后代。该村过去还有一座规模很大的青阳庙,供奉张氏始祖挥公。传说此处还有春秋战国时期赵国谋臣张孟谈的墓地。附近一处名叫神仙峁的地方,据说是八仙中张果老与八仙聚会之地。神仙峁南麓的南峪山半山腰还有明代张三丰的墓地。这些与张氏有关的地名和传说,构成了尹城派张氏发源地的重要文化表征,有助于强化张氏族人的宗族认同意识,在区域社会的历史进程中成为一支不容忽视的重要力量。类似的事例在侯马西台神村也同样存在,今天人们在当地的台骀庙内仍能看到台骀与张姓祖先关系的各种文化表征物。在此意义上,太原尹城派张氏便与河北清河张、河南濮阳张共同构成天下张姓最主要的发源地之一。这种宗族文化认同,对于不同的区域社会具有各不相同的实践意义。 第三个维度是从区域实践的角度剖析将台骀建构进张姓宗族系谱的现实意义。受资料所限,我们仍以太原王郭村台骀庙为例加以讨论。王郭村所属的晋水流域,是山西一个重要的水利灌溉区,其水源是太原晋祠的难老泉。笔者在以往研究中,将其形象地称为“泉域社会”。研究中笔者发现,在晋祠泉域社会中存在着张姓世袭渠长职务的现象。晋水一源四河,分别是北河、南河、中河和陆堡河。其中,中河和陆堡河归属于南河水系。在这一水利系统中,南河与北河三七分水,北河七,南河三。当地将负责水利管理的职务称为渠长。根据规定,北河渠长历来由花塔村张姓世袭充任。同样,中河渠长也是由长巷村的张姓世袭担任。何以张姓在水利管理中具有如此大的优势?以往笔者只是简单地将其与晋祠泉域长期流传的花塔村张姓族人“跳油锅捞铜钱”的传说相联系,认为张姓族人舍弃一己性命捍卫北河水权的行为,是后世该村张姓族人世袭渠长职务的重要依据。但何以不属于北河的长巷村张姓也同样能够世袭中河渠长职位?显然,单纯强调油锅捞钱的义举是不够的。 通过进一步检索文献和实地调查,笔者发现位于晋水北河的花塔村张姓,乃是晋祠泉域内不少村庄张姓的一个重要迁出地。花塔村张姓并非当地土著居民,而是明洪武年间从南京花柳巷迁来的,分为前股、后股和东股三股。(30)之后以花塔村为中心,张姓族人不断迁徙至附近的长巷、赤桥、古城营、南城角、东蒲村、城东后街等地。(31)笔者在实地调查中得知,长巷村的张姓承认与花塔村的张姓是一家,并且是长巷村最早的住户。长巷村张姓过去每年都会派人去王郭村台骀庙参加祭祖活动。王郭村的张姓则是从古城营迁移过去的。古城营张姓包括多支,人数最多的一支是明洪武年间自河北宛平县迁来,另有从太谷县范村、清源县和花塔村迁来的张姓,不同的张姓之间存在联宗行为。由此可见,张姓遍布于晋祠泉域各主要村庄。明清以来,随着晋祠泉域水资源供需矛盾的不断加剧,张姓族人便利用其宗族共有的文化符号和象征资源,参与到争水、管水的事务中去。刘大鹏的《晋祠志》中还记载了明弘治年间北河渠长张宏秀献民间夜水给晋藩王府的事例,显示了张姓族人在晋祠水利中不可替代的支配地位,实现了宗族与水利的密切结合,呈现出祖先治水—祖先争水—后辈献水—后辈管水的特点,展示出晋祠泉域宗族在地方水利这一公共事务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尽管如此,在晋祠泉域并未形成张氏一族独揽水利大权的局面,而是有多姓宗族力量参与其间。如陆堡河北大寺村的武氏宗族,就专擅晋祠陆堡河水利大权,陆堡河因此被称为武氏“家族之河”。此外,晋祠东庄高氏一族也凭借其祖先的威名,以明代嘉靖年间担任浙江按察副使的高汝行为代表,通过建立高氏与晋祠台骀庙的联系,将晋祠台骀庙改造成为高氏家族的香火庙,从而与以台骀作为祖先的晋祠泉域张姓宗族争夺文化资源,分庭抗礼。这显示了张姓宗族并未获得晋祠泉域完全的支配性地位,而是不断面临其他姓氏和家族力量的挑战与威胁。在此形势下,张姓族人更需不断强化以台骀为象征符号的宗族认同,以便在激烈的竞争中能够处于不败之地。不同宗族势力在特定地域社会内的权力角逐,本身是一个长期演变的过程,其中应当既有对抗也有合作。有趣的是,今天当我们在太原晋祠台骀庙前访问时,这个明清时代曾经与东庄高氏一族有密切关联的神庙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功能,台骀作为张姓祖先的观念已经深刻地嵌入到当地人的精神世界里,完全忽略了东庄高氏宗族明清时代对台骀庙的长期经营。那么,东庄高氏何以会丧失对晋祠台骀庙的控制,不再与张姓争夺台骀这个象征性文化资源,是未来研究中值得继续探讨的话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