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近代意义的地理概念——“西方” 不过,明代虽使用“西洋”之名,其所指范围并非限定欧洲,甚至不含欧洲,而是指东南亚、西亚、东非或印度洋周围国家。郑和下西洋中的“西洋”即是指其所经这些地区。接近近代地理概念上的“西方”是伴随欧洲传教士东来而出现的一个地域名词。对欧洲地理最早系统介绍的是意大利籍耶稣会士艾儒略(Giulio Aleni)的《职方外纪》,该书卷二介绍了欧洲诸国及其地理(17)。首次正式使用“西方”一词,且直指欧洲者可能是艾儒略的另一部不太为人们所提及的小册子——《西方答问》,此书开宗明义谓:“敝地总名为欧逻巴,在中国最西,故谓之太西、远西、极西。以海而名,则又谓之大西洋,距中国计程九万里云。”该书将世界分为五大洲:亚细亚、欧逻巴、利未亚(即非洲)、亚墨利加(即美洲)、墨瓦腊尼加(即大洋洲)。“自此最西一州,名欧逻巴,亦分多国,各自一统。敝邦在其东南,所谓意大利亚是也。此州去贵邦最远,古未相通,故不载耳。”(18)该著分上、下卷,上卷分国土、路程、海舶、海险、海贼、海奇、登岸、土产、制造、国王、官职、服饰、风俗、五伦、法度、谒馈、交易、饮食、医药、性情、济院、宫室、城池兵备、婚配、守贞、葬礼、丧服、送葬、祭祖,下卷分地图、历法、交蚀、星宿、年月、岁首、年号、西土诸节。其中在“路程”一节介绍了自欧洲来华的航行路线和时间。在“登岸”一节对欧洲与“回回”、天主教与“天竺浮屠”(印度佛教)作了区别。“问:贵邦到敝邦,从何省登岸?曰:极西海舶,不到贵国,只到小西洋而回。西客在小西换舟,到广东香山边,予辈亦乘客舟而至。”“问:有西方人从陕西进,三年一贡。亦有传道之僧从四川、云南而来者,不知与贵邦同否?曰:来自秦中皆回回之类,此与中国相连地,与敝邦相悬绝也。来自四川、云南者,天竺浮屠之类,与天主圣教又悬绝也。”(19) 随后由耶稣会士利类思(P.Louis Buglio)、安文思(P.Gabriel.de.Magalhaens)、南怀仁(P.Ferdinand Verbiest)编写的《西方要纪》,实为《西方答问》的增删本(20)。该书开首即称:“西洋总名为欧罗巴,在中国最西,故谓之大西。以海而名,则又谓之大西洋。距中国计程九万里云。”由于该书出自利类思、安文思、南怀仁三位传教士之手,故对西方之介绍带有相当正面的色彩。如“风俗”一节:“西洋风俗,道不拾遗。偶或有遗,得之者则悬垣壁,以便原主复取。”如“法度”一节:“西洋虽以德养民,亦有囹圄刑罚以惩已犯罪而儆未犯者,但不用箠楚耳。定罪必依国法,不敢参以私意。若不依法者,罪反归于有司矣。”如“性情”一节:“尚直重信,不敢用诈欺人,以爱人如己为道,有无相济。又尚志,难于忍辱。交处多情义,一国中少有不得其所者,即他邦之人至,尤不敢慢,更加礼焉。”如“教法”一节:“西方诸国奉教之后,千六百年,大安长治,人心风俗和善相安,家给人足,不争不夺,各乐其业。”(21)由此可见,“西方”作为一个地理名称明确指称欧罗巴洲,是由明末清初耶稣会士艾儒略撰著的《西方答问》和利类思、安文思、南怀仁编写的《西方要纪》两书确定下来的。有趣的是,张潮在将该书收入《昭代丛书》时,为该书作《跋》称:“西洋之可传者有三:一曰机器,一曰历法,一曰天文。三者亦有时相为表里。今观《西方要纪》所载,亦可得其大凡。然必与其国人之能文者相与往复问难,庶足以广见闻而资博识也。”将西洋可资学习者定格在“机器”“历法”“天文”三项,显示张潮对西学的了解尚较肤浅和片面,也反映了时人对西方认识的局限,但与近代洋务运动“中体西用”的思想主张联系起来,它又不失为学习西方的先声。 与“西方”一词同时采用并广为流行的指称“欧罗巴”的同义词还有“泰西”“太西”“极西”“远西”。耶稣会士熊三拔(P.Sabbathin de Ursis)撰说、徐光启笔记、李之藻订正的《泰西水法》(1612年初刻)和耶稣会士邓玉函(Johnn Schreck)译述、毕拱辰润定的《泰西人身说概》(1643年刻)两书的书名即采用了“泰西”这一名词。此词一直到晚清仍然沿用,如晚清介绍西方的重要典籍,徐继畬所著《瀛寰志略》,魏源编撰的《海国图志》,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口译、蔡尔康笔录的《泰西新史揽要》,德国传教士花之安(Emest Faber)撰写的《自西徂东》等书,即采用了“泰西”一名指称欧洲。“极西”“远西”常见于各种介绍西方学术书籍的作者署名前,如《修身西学》《齐家西学》两书作者署名为“极西高一志撰”,《超性学要》作者署名为“极西耶稣会士利类思译义”,《四末真论》作者署名为“远西耶稣会士柏应理撰”,《西方答问》作者署名为“远西艾儒略撰”。 “西洋”“西海”两词继续沿用,但其义由原来的泛指东南亚、西亚、东非一带,逐渐转向专指欧洲,这也许最能反映当时明末以后中西交通的实际。《四库全书》收入南怀仁撰写的《坤舆图说》,卷前介绍:“怀仁西洋人,康熙中官钦天监监正。是书上卷,自坤舆至人物,分十五条,皆言地之所生。下卷载海外诸国道里、山川、民风、物产,分为五大州,而终之以西洋七奇图说。”(22)这里的“西洋”系指称欧洲。“西海”则常见于来华西人撰译的各种书籍署名中,如1614年初刻于北京的《七克》,作者署名“西海耶稣会士庞迪我撰述”。1623年在杭州成书的《性学觕述》,署名“西海后学艾儒略著”。艾儒略所撰《职方外纪》卷二《欧罗巴总说》开首曰:“天下第二大州名曰欧逻巴。其地南起地中海,北极出地三十五度。北至冰海,出地八十余度,南北相距四十五度,径一万一千二百五十里。西起西海福岛初度,东至阿比河九十二度,径二万三千里。共七十余国。”(23)这里的“西海”即为大西洋。当时,人们对“洋”与“海”之区别并不甚在意或了解,故“西洋”与“西海”混用是常见的事。 与“西方”相联的还有一些词,如“西学”“西儒”“西医”“西历”“西国”等,几乎同时出现在介绍西方学术、医学、历法、地理的书籍里。最早使用“西学”一词的可能是意大利耶稣会士艾儒略的《西学凡》(1623年初刻)。该书开首即称:“极西诸国,总名欧逻巴者,隔于中华九万里。文字语言经传书集,自有本国圣贤所纪。其科目考取虽国各有法,小异大同,要之尽于六科。一为文科,谓之勒铎理加;一为理科,谓之斐录所费亚;一为医科,谓之默第济纳;一为法科,谓之勒义斯;一为教科,谓之加诺搦斯;一为道科,谓之陡录日亚。”(24)第一次在中文世界系统介绍了西学。比利时耶稣会士金尼阁(P.Nicolas Trigault)撰述的《西儒耳目资》(1626年刻)较早使用了“西儒”一词。以“西学”命名刊刻、篇幅量较大的书籍当推意大利耶稣会士高一志(P.Alphonse Vagnoni)编撰的《修身西学》《齐家西学》《治平西学》三书。作为与中学相别的“西学”在明末的少数士大夫中开始传播。 晚清以降,西方对中国的影响渐次扩大到军事、经济、政治、文化诸方面,地理范围也由欧洲扩展到美洲、澳洲。“西方”成为基督教文化圈的代名,并被赋予地理以外其他方面的内含。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世界出现所谓东西方冷战,这里的“西方”则是指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包括亚洲的日本,大洋洲的澳大利亚、新西兰),它是一个意识形态共同体的指称,以苏联为首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被排除在“西方”以外。冷战结束以后,虽然苏联解体,取而代之的俄罗斯不为西方或欧共体所接受,俄罗斯仍是与西方并立的另一极,所谓“西方”当然也不包括俄罗斯和其他与俄罗斯关系密切的独联体国家。 从历史上看,古代西方文明主要是指古代希腊、古代罗马所涵盖的区域,它与东方文明国家(包括地处近东、中东、远东的四大文明古国,即埃及、巴比伦、印度、中国)相对应,主要是一个地理概念。在近现代,随着西方国家意识形态色彩的加重,西方学者就认为:“西方文明首先可以近似定义为法治国家、民主、精神自由、理性批判、科学和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自由经济。”(25)它显然带有排斥非“西方”文化或文明的意味。在这种背景下,当西方学者使用“西方”这一名称时,就不仅是一个地理指称,可能还带有某种程度的文化优越感,它与“西方中心主义”有着某种关联。有的西方学者区分了“旧西方”与“新西方”两个概念:“旧西方大约从凯撒开始,一直持续到法国大革命。旧西方是指一种欧洲文化秩序:它在哲学上以柏拉图为主导,在宗教上以希伯来圣经的伦理一神教为主导,在法律和社会组织上则以古罗马遗产为主导。拉丁基督教会是它的中心,也是它最持久的机构。现代批判性思维的兴起和启蒙运动深深地影响了旧西方,接着在19世纪,旧西方进入知识和工业快速发展的时期。”“新西方”是指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由美国领导的西方,“新西方是某种类似于人类顶峰的事物,因为它是以第一批得到彻底解放的人的出现为标志的。这些人知道,他们自己是他们的世界观、知识体系、技术和价值的唯一创造者。他们的世界完全是属人的世俗的世界。他们的政治是自由民主的政治,他们的经济秩序是‘社会市场’或‘国家主导的资本主义’,他们的伦理首先是人道主义。”“在艺术和个性方面,西方人特别罗曼蒂克,他们坚持把他们自己看作是自己生活的创造者。他们热爱‘时尚’,表现自我。每个人都想成为他自己,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安排生活。”(26)按照这种区分,古代北京实际对应的是“旧西方”。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中国才真正面临同以美国为首的“新西方”打交道。 梳理中国人的“西方”观念,从汉唐时期的“西域”到宋元明时期的“西洋”,最后到明末清初以后出现的“西方”“泰西”,可以看出中国人的“西方”观之演变是与中西交通密切相连的一个概念,中西交通伸向哪里,“西方”的意含就指向哪里,“西方”可以说是一个流动不居的历史地理概念。“西方”这一名称往往表现的是一种异域、异种情调,即为华夏文明之外的化外之域或非我族类的文化,从文明程度来看,“西方”文明经历了一个从异域文明到强势文明的演变过程,在这一演进过程中,它既受到了中国文化的排拒,又常常通过交流、融会,为华夏文明所吸收。近代欧美的崛起,亦即“西方”的崛起,与华夏文明形成新的对峙,也是中国最重要的参照系。作为新兴的强势文明,西方在与大清帝国的军事对决中胜出,其在宗教、科技、军事、经济、政治、法律方面的优势地位因此确立。在西方文明的强大冲刺下,中国传统的价值体系和社会—文明结构逐渐解体,中华民族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谋求建设一种适合自我生存的新文明,中国在与西方的冲突、交流、融合中开始艰难的社会转型和步入现代化的历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