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社会现实提出的问题是历史研究的中心问题 如德里克所言,唯物史观对中国历史研究者的影响,体现在历史主体的变化上,在研究中,研究者将社会置于中心位置,尤其重视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陈翰笙关切的是中国社会的前途,中国问题的解决意义重大,不仅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问题的解决,更是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问题的解决。陈翰笙认为中国问题的关键是农民问题,他在西方学术界强调对中国进行客观的认识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20世纪上半期,美国的中国研究处于起步阶段,研究力量十分薄弱,欧洲亦然,陈翰笙对中国社会的研究具有前瞻性,对美国的中国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1937年,英国经济史学家陶尼(28)在《太平洋事务》杂志上为陈翰笙的著作《华南农业问题》撰写了书评,(29)称陈翰笙的研究是不可忽视的、有价值而且资料翔实,对陈翰笙通过对广东省农村的实地调查而写出的著作予以肯定。他对陈翰笙描写的广东农村状况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且讨论了陈翰笙提出的观点,即任何局部的、有限的改进措施都已无法解决中国农村的问题,只有通过彻底的变革才能解决问题。陶尼对陈翰笙从事学术研究的目的在于改变社会持肯定态度。 社会是一个整体,社会的发展是一个客观的过程。而政治和经济的关系是社会中诸种关系的重要方面,陈翰笙认为,在战时的中国“政治重于经济,所以民族独立以求政治上的解决,其迫切性更甚于阶级斗争,博取经济上的平等和自由”。“政治独立先于经济自由,民族解放更急切于产业发展”。(30)政治对于经济的优先性,并不妨碍对政治进行经济性的解读,他分析了执政者所代表的经济利益集团,以更清楚地认识其所推行政策的实质。处理好政治和经济的关系,才能改善民生。“民生问题决不是单纯的增加生产问题,因为如果要增加生产,必需先调整生产关系”。(31) 在土豪劣绅掌握政权的地方,生产无从增加。“政治的清明更先于经济的改善”。(32)在战时的中国,只有改善了生产关系,才能增加生产。当生产关系已经有相当的改善后,就要追求生产上的配合。在社会内部,政治和经济诸因素是相互联系的,要将中国发展成一个工业化社会,不能就工业问题谈工业,而要注意全面的平衡和发展,即制度的设计、手工工场的发展、农业的进步、教育的改进等,工业的发展只是其中的一个社会问题。 陈翰笙对于中国社会发展前景的展望即是实现现代化。现代化在当时的中国是一系列相互呼应的制度变革和生产力发展:全国性民主政府的确立、合作组织的发展和生产技术改进的加快,这些因素将促进工业化的实现,工业化将解决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问题,最终,中国将完成从前工业社会向工业化社会的转型。这是一个进步的过程。陈翰笙的这种历史认识有两个基础:对世界局势的分析和对西方工业化国家历史的了解。他将人类社会前进的方向抽象出几个因素,包括民主化、工业化、合作化等。中国社会的发展也是朝这些方向发展的。 在封建制度下的农村,因为是自给自足式的经济,所以农民的生活水平虽然不高,但生活毕竟有保障而且很稳定。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条件下,情形就大大不同了。一方面要忍受封建地主的盘剥,另一方面又逃不了资本主义剥削。换句话说,现在农民的经济地位,还不如在封建制度下的经济地位。(33)对于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定位,有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即陈翰笙所言的横向为社会,纵向为历史,他没有轻视任何一个维度。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是一个转化的进程,是动态的。中国最终要实现的是一个民主的社会。 革命的目标是追求民主,民主是推动革命成功的动力。“农民暴动的目的不在乎创立民主,因此农民自身的组织也只是摹仿传统的专制。没有进步的民主精神。”未将追求民主设定为革命的目标,是以往中国农民运动的重大局限,“正因为不讲究民权,不拥护民主,所以这些农民或士大夫的组织,在表面似乎严密,实际却很散漫,基础也不会广大”。(34)“要完成国民革命的使命,非凭借着革命的政党和各革命政党的大集团不可”。“抗战以后,从沦陷区和游击区的经验,从民众势力能够组织自卫和御敌的经验,更加证明革命的力量不是由上而下,乃是由下而上的”。他对革命寄予厚望,认为它是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重要手段。“国民革命的目的,从抗战建国四字可以正确的推论出来。简言之,就是要建立一个统一的,近代化的,真正民主的中央政府。外以抵御列强的侵略,内以发展产业而安定民生。”(35) 抗日战争结束后,陈翰笙更迫切地希望看到一个民主社会的到来。“在农民通过自己的集体力量挣脱了日本统治的地区,组织起了地方民主政府,所有的重要官员都是由普通成年人投票选举出来的。从乡到区的地方政府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因而其政策也只能是有利于大多数人的。这些地方的政治经济由于抗战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除非有国家、地区或社会的共同防卫,防御是不会有效的。但是,共同防卫意味着共同负责,要求有共同的权力和利益,因而一场民族自卫战争自然而然的会诞生出现代民主。”(36) 对于在中国建成一个民主的社会,陈翰笙认为有两个前提,第一是民族主义对于民主社会的推动作用,第二是合作运动对于中国社会的作用。他指出,民族主义和民主是一对双胞胎,“民族主义意味着人民要维护他们最优秀的文化,要维护使人民自身得到进步的自由,民主则意味着共同的义务和权力”。(37)对于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中国而言,民族主义和民主都是同殖民主义不相容的,中国被残酷侵略的过程,同时也是从中国社会内部成长出民族主义的过程,也是确立一种民主制度的过程。“真正的民族主义本质上是一种自卫,只针对着侵略——帝国主义的特征。民族主义要求共同防卫,因而要有共同的责任,要有民主。也因此,一个受到外部威胁的民族倾向于更高度的民主,而同时它的行政机构要更有效和更集中”。(38) 就中国的情况而言,民主的制度和社会生产关系之间是以民主的制度为前提的,“在现代民主政策之下,如中国农民的处境长期所要求的,土地关系必然要从旧的封建制度向更有生产力的更合理的组织转变。”“补救过去合作运动的缺陷,方才可以推进合理的农贷,而增加农村中农工两方面的生产。可是,没有政治上的民主制度做保障,目前合作事业的各种缺陷就无从补救。农村中民主制度的实现,又在于积极改善农村机构。质言之,少数人把持农村政治经济势力,便使大多数贫农和雇农没有办法可参加合作社而努力生产。合作运动的前途,根本还要靠农村机构的改善。”(39) 陈翰笙以经济区域作为分析社会的基本框架,在对中国、印度和美国社会的分析中,都在应用这一框架。在1945年撰写的牛津丛书《中国农民》中,提出中国有四个农业经济区域,每个区域的农民所面临的问题都不同。他将印度划分为十六个经济区域,巴基斯坦为五个经济区域,美国为八个经济区域。划分的依据是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平,而影响社会经济发展的因素包括地形、气候和水利等。陈翰笙以经济为根本因素,对一个社会内部不同的区域进行研究,总结出区域间的差异。他认为,在分析了各个经济区域后便容易了解整个社会经济。对社会内部不同经济区域的考察是一种历史的考察,陈翰笙强调的是区域间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性,以及相关政治制度的差异。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社会科学研究,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科学研究处于开端期,“那时候的社会科学的教学内容几乎完全是关于西方国家状况,特别是美国状况的材料”,(40)中国社会科学的研究者们不熟悉中国的情况,对中国社会的发展缺乏认识,陈翰笙领导的中国农村调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的。他将理论和现实联系起来,认为历史和现实是不可分的,他所做的研究,都是从现实出发再回到现实。他为历史研究赋予了重要的现实意义。 陈翰笙不是深居书斋的历史研究者,而是自觉地投身于火热生活的战士。历史是有助于他了解社会现实的一个途径。历史有诸多的功能,包括社会功能和历史学家的社会责任,他曾经专门撰文讨论这一问题,认为可以从历史知识中总结历史经验,为人类为民族国家探索长治久安的方略;真实的历史事实可以澄清长期被人们曲解的历史;历史知识可以使人民大众具有正确的历史观。在他的研究实践中,始终贯彻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揭示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内在关系,即通过历史认识现实,以对现实的科学认识为前提去解决现实中的问题。从这样的路径出发,历史学和社会学在他的研究中是浑然一体的。陈翰笙的研究方法和学术思想仍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