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视域:尼采和本雅明 在19世纪历史哲学的框架下,人们为未来勾勒了一个宏伟的视域。整个人类由此变成了发展的主体,当下和过去也获得了相应的意义。针对这一面向未来的潮流,尼采投了反对票。他驳斥了有关进步和放眼未来的观点,其目的是赋予当下应有的重要性和分量。 他强调:“世界历史并不是一个具有一致性的进程。世界历史的目标是在其进程中不断地实现的。”此外,尼采也是第一个彻底改变时间与历史之关系的人,他颠覆了历史思维中有关未来视域和过去视域的观念。 尼采同时也反对所谓推崇完全客观性的历史科学,他主张回忆应当引导历史书写。尼采在回忆当中发现了非常珍贵的弹力,在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回忆能够对信息进行有效的过滤,因此具有崭新的意义。回忆意味着有所选择,进行回忆的人需要在现时的处境下确定孰重孰轻的标准。按照尼采的理解,一个人在特定的时间所回忆的东西有助于他对自身、来历、目标和动机有所了解,他借此确定如何行事。所以说,被回忆的东西总是由一个明显的界限包围着,陌生的、无关紧要的和不为回忆者所知的东西被挡在界限之外,而被选中的则从此呈现为一个整体,我们今天称这种回忆为一种“叙事”,尼采则把它描写为封闭的视域:“当一个具有坚强意志的人遇到无法克服的事情时,他可以把它忘掉。视域已经关闭,被阻隔在外边的东西已经奈何不得他,他权当它们不存在。” 不过,在这个封闭的视域里哪些会受到重视,哪些将被回忆起来,并非确定不移,因为回忆具有“弹力”,它能够把回忆起来的东西根据当下的需要加以改变和更新。尼采认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过去才对当下有用。我们把这个由回忆建构起来的过去称为“过去视域”,它的意义和重要性源于当下,而不是决定于不可预测的、遥远未来的终极目标。 不少人曾经把尼采强调回忆的态度错误地理解为他主张无选择地全部忘记。在现代时间体系当中,历史主义曾经大行其道,而尼采的回忆理论与它针锋相对。尼采认为,在这个时间体系里,当下完全把过去取而代之。尼采分析了回忆的框架条件,从而确立了当下、过去和未来三个时间层面之间的关联。他为我们展示了三个层面如何依据相关人群特定的视角、动机和行动目标相互开放。他同时告诉我们,运用回忆这一手段的结果无法确定,它既可以很有效,也可能带来不利的结果。作为理想的形态,他划分了三种利用过去的形式:宏大的过去视域、好古的过去视域和批判的过去视域。“宏大的过去视域”,顾名思义就是基于历史上宏伟的典范,试图受它们激励重振雄风。但是,一旦那些作为榜样的形象被用来激发狂热情绪,后果则不堪设想。“好古的过去视域”能帮助人们获得归属感,向相关的人提供一些带有虚构色彩的关于来源的知识,但是一旦堆积过多的古物,并且对它们不加批评地膜拜,这一视域的效力也便开始消失。在上述两种过去视域中,人们的目的是提升、保存和解释过去的价值,而在第三种过去视域中,过去受到评判、谴责和摒弃。在这种情况下,当下有权利与过去决裂,以便不再受有害的或者遭受了污染的传统的影响。当然,这里也需要附加一个警示,因为在过度的否定和疯狂的破坏及清除过程中,很容易矫枉过正。 在破除已有的过去视域和选择新的过去视域过程中,历史的痕迹也很有可能被抹掉。尼采曾经断言:“一个人为了建构一个他梦想由之而出的过去试图否定自己的过去,实际上是冒很大的风险,因为他在否定过去的时候很难掌握分寸。”尼采所列举的三种模式可以很好地指导我们面临具体问题时做到深思熟虑。在三种情形中,尼采总是从功能主义而不是伦理的角度予以论证。在尼采看来,回忆能够使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立场更加坚定,促使他或他们独立于既有的普遍价值和目标,变得与众不同、自信和高效。 过了两代人时光之后,瓦尔特·本雅明就时间、回忆和历史这一主题出版了具有重要指导意义的著作。我想用他的理论补充我在上面讨论的“过去视域”这个概念。1941年在其著作中讨论历史概念的时候,本雅明处在异常险恶的境地。他当时为了躲避纳粹的迫害逃亡到法国,不料在这一年的6月,德国法西斯军队进入巴黎并占领了法国南部地区。本雅明把手稿托付给汉娜·阿伦特。手稿得以保存下来并于1955年付梓,可是手稿的作者却未能幸免于难。在越境进入西班牙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以后,本雅明于当年9月26日在普特堡(Portbou)自杀身亡。 本雅明的著作围绕18个论点展开,结构既紧凑又复杂,加上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得以保存下来,因此具有哲学遗嘱的特色。本雅明采用了几乎对称的结构进行论述。18个论点被分成两个均包括9个论点的部分。本雅明通过这些论点阐述其历史概念,以极具挑战性的笔触质疑了历史主义对历史的解读方式。根据历史主义的理解,历史已经逝去并被砍断,所有的期望都基于进步并指向未来。本雅明反对过度偏重未来、进步和幸福的历史观念,这种历史观构成了现代工程的核心部分。本雅明把这种专注于连续性的历史书写称为“胜利者的历史”,因此提出了视角完全不同的历史观念,即不再从未来,而是在过去和当下找寻出路。在他的过去视域里,有历史的受害者,有受压迫者的哭喊,以及他们遭到失败的斗争及其正义性。本雅明置身于过去之中搜索,以便找到尚未消失的未来的信号。这个未来未曾有机会得到实现,因此等待实现的机会。这个尚未付诸实现的未来在过去一直等候召唤,到了当下总应当得到释放。 可见,本雅明对过去视域的兴趣与尼采回归过去的观念截然相反。尼采的目的是借助过去强化和提高他所处的当下并使之合法;而本雅明绝对没有想过把过去当作实现当下目标的工具。依照结构主义研究记忆的模式,过去总是根据当下实际需要和条件得到回忆,与此相反,本雅明否认我们可以对过去任意主宰,他把当下与过去之间的关系颠倒了过来。他认为,发出呼唤的是过去,当下的人听到并对此给予回应。他所说的呼唤是指历史上产生的冤屈和悬而未决的事情,它们等待当下的人予以承认和了断。有鉴于此,本雅明把人们曾经以为呈一条直线的历史发展线索划分为各个当下,同时把原来积存在终极的乌托邦里的爆发力从未来挪到当下来。 在很大程度上,本雅明把过去与当下的关系想象为死者与生者之间的秘密对话:“如果逝去的灵魂与我们之间真的有一个秘密的约定,我们就拥有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我们如同我们的先人一样被赐予了微弱的救世的力量,而这一力量正是过去有求于我们的原因。”当下应当对过去进行回应,这是它在伦理方面应尽的义务。当下的人有义务让逝去的人把当时未能实现的愿望重新铺展并得到实现,当然不是以专断的形式,而是依据与死者存续的“秘密约定”。所谓生者微弱的救世能力,指的就是他们感知到死者的要求并有所反应。死者与生者之间能否建立一种同盟关系,取决于特定的当下与特定的过去是否构成必要的联动格局。 正如本雅明所描写,过去并非一座空旷的墓地,也不意味着一个驶过的车站,当下的人可以从中接受、赢得所需的东西并把它加工和利用。当下的人之所以能够从中有所收获,原因是他们与其在时间上有特殊的关联。他说:“有关过去的真正图像一闪而过,因此,我们抓住过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了解它在永远不可再见到的那一瞬间闪现的图像。……假如当下与过去之间不存在意义上的关联,那么那个不可复原的有关过去的图像就会随着当下永远消失。” 本雅明写下以上文字的动机是回应现代人把时间和遗忘视为不停地流动和稍纵即逝的河流的观念,这条奔流不息的河把现世不可逆转地带入遗忘,把当下转化为往昔。这里看得清现代人针对当下所持的时间宿命论,以为当下一旦流过便不可再见并且自然而然地成为过去。与之相反,本雅明把过去看作是一幅图画,“它在当下的人处在危险的境地时闪现”。本雅明把当下与过去之间的联盟置于阶级斗争的语境中,不过在这场阶级斗争中,不是所有国家的无产者而是所有遭受迫害、受到压迫、遭遇失败的人联合起来对抗历史的胜利者。在胜利者的历史中,失败者根本没有出现的机会。本雅明从危机和紧急状态的角度演绎出一幅过去视域,这个紧急状态就是当下的人通过回忆并从中获取力量,从而觉醒和采取行动。 本雅明著作的中间有一幅表现历史天使的图,天使图不仅居中,而且开启书的第二部分论点,他试图颠覆人们习以为常的时间顺序的意图显而易见。在本雅明眼前的这幅由保罗·克利(PaulKlee)所作的画上,天使瞪大了眼睛。根据本雅明的描述,天使的眼睛注视着过去。他所看到的历史呈现为一连串灾难,也呈现为延伸到他脚边的废墟。 “他想留驻,以便把死者喊醒,把被破坏的复原。……但是从天堂吹过来的一场风暴把天使不可阻挡地带向未来。他背对着未来,废墟在他眼前增大,及至天空。”在本雅明描述的这幅图上,受关注的是被迫害和遭到歧视的人。本雅明用这样的画挑战胜利者的历史,他用如下的话结束他对这幅画的描写:“我们称为进步的正是这场风暴。”在我看来极为让人惊讶的是,本雅明在此用了“我们”这个词。看得出来,本雅明认为,想摆脱官方进步论叙事的雄辩及其说服力,不再默认它有多么困难,是必须付出极大努力的。只有革命的能量才可以与这股进步旋风对抗,它不是来自未来,即盼望子孙后代幸福的心愿和有关“天使获得自由”的理想,它只能来自过去,“以无数被屠戮”和“被奴役的祖先的名义”。 对本雅明来说,“历史认知的主体是抗争的和被压迫的阶级”。本雅明把进步观的历史予以颠倒,其效果远远超出了大革命的范畴,因为这个大革命是着眼于未来的阶级斗争。本雅明关注的不是未来视域,因为它向来只包含胜利者的历史,他所关心的是历史上所有没有了结的事情和未能实现的愿望。这意味着要袒护历史上的失败者和受害者,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这里有一种伦理层面的冲动在起作用,本雅明所说的袒护实际上是对往昔不幸者休戚与共的记念。与进步观历史相比,本雅明的时间结构显示出多个不同的地方:前者的时间是空洞和均质的,而本雅明的时间被当下所充实,因为当下再也不是一个过渡;前者的时间是钟表上的循次渐进,而本雅明的时间是以节日为骨架的日历。回忆具有了让时针停顿和把均质的时间分开的能力,以便从中生成重要的和影响深远的图画。 本雅明用以上重要的论点开启了有关“历史与记忆”的讨论,在记念这个概念之下发展出了回忆的思想。一直过了半个世纪以后,本雅明的这一思想重新出现在上世纪90年代的当下时间里,不仅构成了文化科学研究的核心论题,而且成为一个文化认知自身时的关键问题。本雅明为何把过去视为时间结构中的中心?事实上,本雅明在正文之后附加的一句话给出了答案:“众所周知,犹太人被禁止探索未来。与此相反,《托拉》和祈祷教育他们记念过去。在此过程中,未来失去了原有的魅力。死去的人从占卜者那里获得有关未来的信息。不过,未来对犹太人来说并非均质和空洞的时间,因为未来的每一秒钟都相当于一个小门,弥赛亚正是从此进入。” 瓦尔特·本雅明和弗里德里希·尼采可谓探索过去视域方面的两个开拓者,他们与新的记忆文化有直接的关联。本雅明在其第12条论点之前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话:“我们需要历史,但是我们需要它不同于那些沉醉在知识花园里的无所事事者。”二人均批评了面向未来视域的、受目的论支配的进步观叙事,发现了过去视域的各种形式。这个过去不再是与当下截然断开,而是向现实的当下发出呼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