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北宋中后期:变革、党争与笔记撰写蔚然成风 仁宗庆历以后,古文运动、儒道复兴运动大势渐成,带动了整个社会、政治、文化风尚的更新,一批宋朝自己培养的新兴士人阶层的代表人物登上历史舞台,如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孙复、石介、胡瑗,等等,他们提出新的社会政治理想、新的学术思想主张,也以自己的人生实践树立起新的人格典范和生活方式。思想的变革随即落实到了政治上,仁宗时,范仲淹等发动“庆历革新”;神宗时期,又有王安石领导的变法运动。在此期间,士大夫们根据自身利益、学术思想和政治主张的不同,结成党派,围绕“国是”之制定,彼此展开殊死斗争。就在党争激烈、“国是”屡更的过程中,宋朝走向衰败,亡于新兴的女真政权。 庆历以后涌现的宋朝文化、政治方面的代表人物,所谓“名士”、“名臣”者,纷纷撰写笔记,蔚然成风。他们对于自身所处的时代和历史地位有着充分的自觉,如苏辙自叙其撰写《龙川别志》的旨趣:“所见朝廷遗老……如欧阳公永叔、张公安道皆一世伟人,苏子容、刘贡父博学强识,亦可以名世,予幸获与之周旋,听其所请说,后世有不闻者矣。贡父尝与予对直紫微阁下,喟然太息曰:‘予一二人死,前言往行堙灭不载矣。君苟能记之,尚有传也’”(18)。他们知道自己是本朝历史的重要参与者、见证者,有意识地以历史人物的身份留下权威性的历史记录,为此,他们强调要自觉继承和发展中唐以来兴起的历史笔记传统。欧阳修致仕前撰写《归田录》,表示要以李肇《唐国史补》为法,“言报应,叙鬼神,述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诫,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19)。范镇致仕后作《东斋记事》,其《自序》云:“予尝与修《唐史》,见唐之士人著书以述当时之事,后数百年有可考正者甚多,而近代以来盖希矣,惟杨文公《谈苑》、欧阳永叔《归田录》,然各记所闻而尚有漏略者”(20)。宋敏求与其父宋绶相继预修国史,自述道:“每退朝,观唐人洎本朝名辈撰著以补史遗者,因纂所闻见继之”(21)。其所写《春明退朝录》多记朝廷典章制度和掌故,其后踵者相继,形成了典制掌故类的专门笔记系列。王得臣的《麈史》尤其值得一提,他自从学于京师就养成了随笔记录见闻的习惯,在其后三十年的仕宦生涯中,“自师友之余论、宾僚之燕谈与耳目之所及,苟有所得,辄皆记之”。“其间自朝廷至州里,有可训、可法、可鉴、可诫者无不载”(22)。王得臣致仕后重加刊定,以事类相从,别为四十四门,标以名目,内容涉及国政、典制、名公事迹、学术、风俗以至博弈、谐谑。这种见闻笔记撰述态度之严肃、体例之严整、内容之价值、记载之精核,已足以当一部史著。而这种史著的特殊之处,在于个人的经历与家国历史水乳交融,我们不仅可以从中考求史料,更可贵的是从中得见身处当时历史时代之中的生动具体的个体情感、立场和判断。 名臣名公之子弟也重视撰写笔记,并形成一种传统,在两宋笔记中占有相当分量。这些人大多并不通显,但他们因为家世的缘故,亲炙当朝名士重臣,熟悉当朝掌故,了解内情,所见所闻往往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如,宰相庞籍之子庞元英的《文昌杂录》,宰相王旦之孙、工部尚书王素之子王巩的《闻见旧录》、《甲申杂记》、《随手杂录》三书,宰相吕公著之子吕希哲的《吕氏杂记》,曾以直龙图阁知广州的朱服之子朱彧的《萍洲可谈》,等等。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不少后世子孙记录先人言行事迹的别传、家传类笔记,如王素为其父王旦撰《文正王公遗事》,王钦臣记录其父王洙言论辑成《王氏谈录》,程颐记《家世旧事》,苏籀陪侍祖父苏辙记《栾城先生遗言》,苏象先记其祖苏颂言行教诲撰成《丞相魏公谭训》,反映了北宋著名士大夫的“士族”意识,他们注重以先祖言行作为规范,形成门风,教育后世。 地位不高的地方官、未入仕的布衣甚至僧人也热衷于撰著笔记,所记多为与名流交游之所闻见,往往事关朝政、士风。僧人文莹曾自叙其撰写《玉壶清话》之旨意:“古之所以有史者,必欲其传,无其传,则圣贤治乱之迹,都寂寥于天地间。当知传者,亦古今之大劝也。”(23)不够闻达的有志有才之士之所以撰写历史笔记也正是为了“传”,试图凭借书写历史争取在历史中的一席之地。这些中下层士人对自身见闻之历史价值的珍视,对本朝史书写的积极参与,尤能反映当时士人社会历史意识的深化。王辟之及其《渑水燕谈录》是一个典型。王辟之是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仕不出州县,身不脱乎饥寒,不得与闻朝廷之论、史官所书”,是宋朝一名普通的士人官僚,但他“从仕以来,每于燕闲得一嘉话,辄录之。凡数百事,大抵进忠义,尊行节,不取怪诞无益之语;至于赋咏谈噱,虽若琐碎,而皆有所发,读其书亦足知所存矣”(24)。他以这样一种严肃的态度来撰写《渑水燕谈录》,可见其以“一命之士”怀天下之忧的心志和风范。其书史料价值很高,元朝修三史时,袁桷在《修辽金史搜访遗书条列事状》中曾开列之。 北宋中后期日趋复杂激烈的党争直接促动了野史笔记的发展(25)。有关庆历党争,就有托名梅圣俞的《碧云騢》、田况的《儒林公议》。王安石变法以来,党派斗争日趋白热化,熙宁、元丰时期,有新、旧党争;在哲宗元祐时期,旧党执政,但内部又出现了洛、朔、蜀党之争;哲宗绍圣年间,重新上台的新党对旧党展开残酷的打击报复;徽宗崇宁年间,树“元祐奸党碑”,党争演化成大规模的政治迫害,为宋徽宗、蔡京集团极端黑暗腐朽的专制统治铺平了道路。自熙宁年间之后,野史笔记的撰写越来越深地参与到党争之中。正如四库馆臣所说:“考私史记载,惟宋、明二代为多。盖宋、明人皆好议论,议论异则门户分,门户分则朋党立,朋党立则恩怨结。恩怨既结,得志则排挤于朝廷,不得志则以笔墨相报复。其中是非颠倒,颇亦荧听。”(26)这样一来,历史记忆和撰写就成为一个与现实政治关系复杂且密切的斗争场域,并形成了多元的历史叙事和价值立场。 不同时期的一些主政大臣也撰写日记、笔记。据南宋人记载:“元祐诸公皆有《日记》,凡榻前奏对语,及朝廷政事、所历官簿、一时人材贤否,书之惟详。”(27)这其实是有意识地为日后国史编纂留下第一手材料,为自身的政治主张和作为留下证据,其本身就是政治斗争的重要工具。元祐年间修《神宗实录》,多取材于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到了绍圣年间,则被指为谤史,重修时用朱笔把原来记述抹去,而根据王安石《日录》进行删修,被称为“朱、墨本”(28)。司马光所撰《涑水记闻》不但史料价值高,而且著述态度严谨,每条皆注所述之人或出处,是为撰写《资治通鉴后纪》所作的资料准备,生前未曾整理编次,至高宗绍兴六年(1136),范冲奉诏将手稿整理成十册呈进。绍兴十五年(1145),由于秦桧严禁“野史”,其曾孙司马伋惧罪,上奏以为非司马光所作,诏毁版禁绝。司马光还记有《温公日录》,载录熙宁二年八月至三年十月事,主要涉及这一时期的朝政大事(29)。王安石当政时期也记有《日录》,今虽不存,但仍留有不少遗文(30)。曾布是哲宗时期主持恢复新法的重要人物,后扶立徽宗,在建中靖国年间主政,被蔡京排挤去位。他自绍圣元年起就开始记《日录》,今存世的曾布《日录》名为《曾公遗录》,自哲宗元符二年(1099)三月至元符三年(1100)七月,篇幅很大,其价值自不待言。苏辙于绍圣初被贬谪,元符元年(1098)复谪循州,“乃杜门闭目,追思平昔,恍然如记所梦”,撰成《龙川略志》。四库馆臣一方面认为“盖是非彼我之见,至谪居时犹不忘也”,另一方面又称赞:“然惟记众议之异同,而不似王安石、曾布诸日录动辄归怨于君父,此辙之所以为辙欤!”(31) 党争之激烈促使一些人从各自立场出发记述本朝历史见闻,为本党派的人物、政见、思想进行辩护,攻击反对派。不同党派上台,不但要重定“国是”,国史也要随之改易,最著名的就是从元祐到绍兴年间《神宗实录》的不断修改。在这种情况下,失利的党派就要利用历史笔记的撰述为自己说话,争取在历史上的公正地位,在有关党争的历史笔记中,对历史书写权力的争夺是非常自觉、明确和激烈的。孙升是元祐重臣,绍圣年间遭贬谪后,由刘延世笔录成《孙公谈圃》,对元祐党人的言行记述颇多,其贬斥王安石自不待言,而对苏轼、程颐也时有微词。王巩是宰相刘挚的姻亲,元祐党人,一生屡遭贬逐,所记《闻见近录》、《甲申杂记》,多涉及“朝廷大事”、“贤奸进退”,党派立场明显。再如《道山清话》,其作者不详,但久居馆阁,熟知朝野士大夫遗闻,记北宋杂事至崇宁五年止,“书中颇诋王安石之奸,于伊川程子及刘挚亦不甚满。惟记苏、黄、晁、张交际议论特详,其为蜀党中人,固灼然可见矣”(32)。陈师道与苏轼、曾巩关系密切,是蜀党中人,其《后山谈丛》对党争各派人物褒贬分明,“笔力高简”。“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廌所撰《师友谈记》,于元祐党人尽遭贬黜之时记苏轼、范祖禹、黄庭坚、秦观、晁说之、张耒言论事迹,对王学“排斥笑谑之语,不肯少逊”(33)。魏泰是曾布之妻弟,未能登第入仕,元祐中记其交游所闻成《东轩笔录》,自称:“呜呼!事固有善恶,然吾未尝敢致意于其间。”(34)他对新党人物及其内部斗争的记述颇详。朱彧的《萍洲可谈》记事止于宣和,其父朱服是新党中人,《萍洲可谈》“遂不得不尊绍圣之政,而薄元祐之人”(35)。此外,徽宗时人高晦叟的《珍席放谈》所记自太祖至哲宗,“又当王氏学术盛行之时,于安石多曲加回护,颇乖公议”(3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