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宋末南宋初:亡国记忆与历史反思 徐梦莘在《三朝北盟会编》序中悲叹:“呜呼!靖康之祸,古未有也。夷狄为中国患久矣!……是皆乘草昧、凌迟之时,未闻以全治盛际遭此其易且酷也。”靖康元年(1126),金军两度南下,于十一月攻陷汴京,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被掳北上,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变”。北宋戏剧性的惨烈亡国,极大地刺激了士人的历史意识,关于汴京围城、北宋亡国、二帝被掳的过程,亲历者的记述数量可观。徐梦莘说:“缙绅草茅,伤时感事,忠愤所激,据所闻见,笔而为之记录者,无虑数百家。”(37)王明清说:“靖康之变,士大夫纪录,排日编缀者多矣!”(38)这在中国历史上同样是“古未有也”。这些记述大都逐日记录,甚至准确到“时”,细节丰富,令人身临其境。这些记录者正在经历和见证一次重大的历史事变,他们以亲历者的身份和视角留下了一份亡国大难的实录,他们要把自己身受的巨大苦难、耻辱和仇恨传递给后人,这些记述成为他们心中不可磨灭的痛苦记忆(39)。 高宗时期,主战派和主和派斗争激烈,北宋亡国前后的历史笔记极能激发人们的历史情感,引发人们对秦桧及其求和政策的痛恨和贬斥,有的还揭发秦桧亡国后失节的历史污点,这尤其为秦桧以及当权者所切齿。绍兴十四年(1144)四月,秦桧“乞禁野史”,尤其针对“靖康以来私记”,绍兴二十年(1150)他又制造了针对前参知政事李光的“《小史》案”。但在南宋仍不断有人汇编刊刻上述笔记,对亡国的惨痛历史记忆加以强化、重申,这对南宋人来说其实是一种情感的激发和动员,“靖康之难”、“靖康之耻”可以说成了郁积于南宋人心中的一个情结。汪藻是高宗朝名臣,也是著名的史家、诗人,他曾汇编靖康时的六种见闻录、日记,包括《金人背盟录》、《围城杂记》、《避戎夜话》、《金国行程》、《南归录》、《朝野佥言》(40)。孝宗隆兴二年(1164),时值隆兴北伐第二年,确庵编《同愤录》,收录《开封府状》、《南征录汇》、《宋俘记》、《青宫译语》、《呻吟语》等五书。度宗咸淳三年(1267),南宋即将亡于蒙古,耐庵编《靖康稗史》,以原《同愤录》五书为下秩,又补录《甕中人语》和《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为上秩(41)。 高宗一朝,宋金和战是历史的主题。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达成和议,绍兴三十一年(1161)完颜亮大举攻宋,兵败被杀,世宗即位;次年六月,高宗禅位于孝宗。自此,宋金两国保持了长期的相对和平,高宗朝一般被称为“中兴”时期。关于这一时期的重要历史事件,皆有当事人及时记录,撰写笔记,留下了宝贵的第一手史料,李心传《建炎以来纪年要录》广征博引此类笔记著述,因而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42)。 在亡国惨祸的刺激下,南宋朝野沉痛反思历史,追究亡国之祸的根源。高宗时期,朝野基本达成一种共识,将北宋亡国的根源追究至王安石变法,彻底为元祐旧党翻案,也全面否定了哲宗、徽宗的绍述之政。种种情势,不但促进了私修本朝史的繁盛,相关的历史笔记也层出不穷。绍兴年间对野史私记的查禁,并无法压制当时士人社会高涨的历史意识以及借史议政的热情,尤其是那些亲身经历北宋亡国的士人,追忆前朝往事,撰写历史笔记,多聚焦于与北宋国运密切相关的变法和党争,其中不乏深刻的见解,也为后世留下丰富的史料。邵雍之子邵伯温在仍处于战乱之中的建炎、绍兴初年撰成《邵氏闻见录》,“于王安石新法始末以及一时同异之论,载之尤详。其论洛、蜀、朔党相攻,授小人以间,引程子之言,以为变法由于激成,皆平心之论”(43)。朱弁身经靖康之难,于建炎元年(1127)奉使金国,被扣十七载,于留金期间作《曲洧旧闻》,“于王安石之变法、蔡京之绍述,分朋角立之故,言之尤详。盖意在申明北宋一代兴衰治乱之由,深于史事有补,实非小说家流也”(44)。两宋间著名理学家罗从彦撰《尊尧录》,以明靖康之祸,源自变法。方勺著《泊宅编》,记事最晚至绍兴十二年(1142),载元祐迄政和间朝野旧事,他抨击新法新党的立场与当时“公论”一致,其中记述方腊事始末,最为世所重。曾敏行的《独醒杂志》,记事迄于绍兴年间。他亲历靖康之变,对这一段历史的记载尤为详实,对北宋末年弊政也多有记载。陈长方所著《步里客谈》篇幅虽小,但“所记多嘉祐以来名臣言行,而于熙宁、元丰之间邪正是非,尤三致意”(45)。北宋后期一直行绍述之政,王安石的《三经新义》长期以来是科举考试的标准,新学新政的影响不可能消除于一时,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元祐旧党的立场上否定新法。如叶梦得著有《石林燕语》、《避暑录话》、《岩下放言》、《玉涧杂书》,是南宋初历史笔记的大家,他是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曾为蔡京门客,“不免以门户之故,多阴抑元祐而贡解绍圣”(46)。其人学术渊博,于朝章国典夙所究心,其《石林燕语》与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徐度《却扫编》并列为记载北宋典制掌故最重要的笔记撰述。张邦基,生平不详,然家世显赫,其伯父张康国、张康伯皆徽宗朝名臣,所著《墨庄漫录》提供了有关北宋时政、党争的重要材料,他自称“其间是非毁誉,均无容心焉”(47)。 两宋间不少旧族世家子弟撰写笔记追述前朝往事,抒发黍离之悲,寄托沧桑今昔之感。其中比较重要的,如王萃之子王铚的《默记》,曾公亮四世孙曾慥的《高斋漫录》,吴中复之孙、吴则礼之子吴坰的《五总志》,吴越王钱镠后裔钱世昭的《钱氏私志》,蔡京之子蔡絛的《铁围山丛谈》,等等。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在他笔下,故都盛景犹如梦境,对逝去繁华的追忆更映衬出身经亡国的怅恨。这类笔记在南宋人的历史记忆和情感中有着特殊的重要性,正如陆游为《岁时杂记》(吕原明著,已佚)作跋说:“太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十余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阙。则当如《梦华录》之韵”(4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