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清华简《程寤》所载大姒之梦的特点 按照清华简《程寤》篇的说法,文王受命缘由大姒之梦而开始。为什么大姒之梦会被特别重视呢? 首先是因为大姒的身份重要。大姒是文王贤妃,《诗经·大明》篇说“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大姒是大邦殷之女,如天仙般美丽。文王得吉祥卜兆,亲自到渭河边上迎娶)”(13),相传大姒为文王生十子,很受文王重视。大姒被称为“大邦之子”,应当说明她是殷商地区的姒姓女子。远嫁于周,表示着商王朝对于周的重视。因为大姒有此出身背景,所以她的以周代商之梦就格外引起重视。 其次是因为大姒之梦涉及了商周之际最为核心的重要问题。周革殷命是周族人的目标,这个目标是由大姒之梦传达出来的。因此周公即谓:“天休于宁(文)王,兴我小邦周,宁(文)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天降福佑于文王,让我小邦周兴盛,文王因为信用了占卜之兆,所以才能够接受天的命)(14),明言文王是通过卜事而能受天命的。 《逸周书·程寤》篇早佚,汉宋间文献多有引录其片断者,虽然亦提到大姒之梦,但均非完璧,清华简《程寤》篇揭示的材料,比较完整,为文献引录者所不及。《程寤》所述大姒之梦,展现了《尚书·大诰》篇所说的“文王惟卜用”的情况,对于认识“文王受命”问题十分重要。为了便于讨论,兹将清华简《程寤》篇的相关简文引录如下: 隹(惟)王元祀,贞(正)月,既生(魄),大姒梦见商廷(庭)隹(惟)棶(棘),迺小子发取周廷杍(梓)梪(树)于氒(厥)(间),(化为)松柏棫柞。(以上第1简)(寤),敬(惊),告王。王弗敢占,(詔)太子发,卑(俾)霝(灵)名凶,(祓)。祝祈(祓)王,巫率(祓)大姒,宗丁(祓)大(太)子发。敝(币)告(以上第2簡)宗方(祊)杜禝(稷),祈于六末山川,攻于商神。望,承(烝),占于明堂。王及大(太)子發并拜吉梦,受商命(以上第3簡)于皇上帝。(以上第4簡)(15) 清华简《程寤》篇在李学勤、刘国忠两位先生进行编连、排序、释文及考释工作之后,诸家又多加补充研究,其文意已经大致清楚。上引简文的意思是说:周文王元年正月的既生魄这天,太姒梦见商王的庭院里长满了不成材的荆棘(16),又梦见太子发将周廷院中的梓树移栽于商王庭院,这些树变化为松柏棫柞之类的佳木。太姒惊醒后告诉了周文王。周文王不敢独自占卜此事的吉凶,便将此事告诉了太子发,并且让神巫说出凶神之名(“名凶”)(17)。于是神巫名“祈”者为周文王祓灾,神巫名“率”者为太姒祓灾,担任“宗”职的名“丁”者为太子发祓灾,然后又献币并将此梦告诉宗祊社稷神灵,然后祈福于天地四方和山川神灵,还用“攻”的方式谴责了殷商之神。在望祭和烝祭之后,周文王和太子发才一起敬拜这个吉利的梦,表示从皇上帝那里接受了商的命。 在周族奋发图强的历史上,大姒之梦首次披露周可得上帝之命,取商而代之。这是周族战略转变的一个标识。这是大姒之梦的第一个特点。 为什么说大姒之梦有以周代商之意呢?是因为大姒梦见周的梓,到了商王庭院就化为松、柏、棫、柞四种树从而占据了商王庭院。简文所述之事并不怎么稀罕,大姒只是做了一个以周代商的梦,感到震惊,便告诉了周文王。依简文所载,周文王的表现是“弗敢占”,可以推想,他和大姒一样,也是感到惊恐。需要细究的问题是大姒和文王为什么惊恐呢?周人对于“梦”十分重视,《周祀·春官》有“占梦”之职官,其职守是“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这六梦为正梦、噩梦、思梦、寤梦、喜梦、惧梦。大体可以分为吉凶两类。关于“寤梦”,郑玄注谓“觉时道之而梦”,意即睡醒了还能够将梦言说出来的梦。清儒孙诒让说:“盖觉见而道其事,神思偶涉,亦能成梦,与上‘思梦’为无所见而冯虚想象之梦异也。”(18)孙诒让辨析寤梦与思梦之别,洵为卓见。简文的“寤”字十分重要。较早关于“寤”字的解释见于《诗·周南·关雎》毛传“寤,觉也”,它和觉悟的悟,为同源字(19)。《说文》谓“寐觉而有言曰寤”(20)。总之,醒后可以将梦言说与有觉悟,皆指印象深刻。可以说寤梦正是昼思夜想而成之梦,梦醒后尚能娓娓道来。从简文可以看出以周代商实为大姒和文王昼思夜想之事,但对此又十分害怕,所以梦到之后便会“惊”,便会马上令人占卜并举行攘除灾祸的祭祀(“祓”),再举行祭典将此事禀报给各路神灵(“宗祊”“社稷”“山川六末”),并且为了镇服敌人,还要“攻”祭于“商神”(21),意即用一些方式震慑殷商之神。 通过占卜祭祀而逢凶化吉,是周文王处理大姒之梦的第二个特点。 在深演《周易》的周文王看来,接受商王朝之命非是福,而是祸,所以才郑重地让神巫和宗为他和太姒及太子发都分别举行祓除灾祸的仪式。如果太姒之梦仅仅是福祉,那么周文王大可直接宣示,然后“并拜吉梦”。这样的认真祓除灾祸的仪式,正是担心接受商命是巨大的灾祸。灾祸之源在于所受的“命”乃是商命,而“商命”则属于不吉之命。其不吉的原因盖有二,一是商命已被天帝唾弃,二是受商命则犹揭橥反叛之帜,在强大的商王朝势力面前,文王担心会以卵击石。因此周文王要在接受商命之时“祈于六末山川,攻于商神”。只有在拔攘、攻除、祭祀等一系列的活动之后,周文王才率太子发一起拜受通过攘祓仪式之后转化而成的“吉梦”。 要之,通过这一系列的祝祷、祓攘、献币举措,就将凶梦变成了吉梦。可以说,大姒之梦,依情理言之,会令文王和大姒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若果真梦想成真,则圆了周族几代人的强国之梦;忧的是若殷商震怒并且全力伐周,那就是对周的极大威胁。文丁杀季历,是周文王亲历的杀父之痛,而被纣王囚禁于羑里,则为文王所亲自受到的磨难。这些对于文王来说,必然是记忆犹新而不会遗忘的事。因此,就是“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时候,文王也还敬服于殷商的权威,足证周文王对于殷商的忌惮(22)。清华简《程寤》篇述文王语谓“商慼才(在)周,周慼才(在)商(商的忧患在周,周的忧患在商)”(23),可见周文王对于商、周互为心腹大患这一点的认识是很清醒的,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商所封的西伯而得意忘形。《逸周书·程典》与《程寤》是性质相同的两篇文字,都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述古之作,此篇云:“文王合六州之侯,奉勤于商。商王用宗(崇)馋,震怒无疆。诸侯不娱,逆诸文王,文王弗忍。”(24)此处强调周文王就是在受到不公正待遇、连各路诸侯都看不下去的时候,还不忍心举反叛之帜。周文王此举实开卧薪尝胆图谋进取的先河。《程寤》揭示的大姒之梦,实际上宣示着反叛于商,这对于一直恭谨事商的周文王来说,其震动之大,可以想见。由此可知《程寤》简所载那些祝祷、祓攘、献币诸事,就是十分合理的举措,正是文王对于大姒之梦的完全正常的态度。就是通过袚攘诸事,将凶梦化吉之后,周文王依然持小心谨慎之态度,《逸周书》的《文儆》《文传》就集中表达了文王的慎惧心情,《文儆》篇载“文王告梦,惧后祀之无保(惧怕后嗣不能守住周人的基业)”,《文传》篇说:“戒之哉,弗思弗行,至无日矣(戒惧啊,不考虑好就不要实行,不然的话,灾祸就会随时来临)”(25) 一直恪守“受商命”这一主题,不扩大打击面,这应当是大姒之梦的第三个特点。从清华简《程寤》篇所载内容看,“受商命于皇上帝”,是全文的中心亮点。但没有进一步宣称周文王得到治理天下的大命。这与西周前期康王时的《大盂鼎》铭文所谓“文王受天有大令(命)”和《尚书·康诰》所言“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等关于“文王受命”的典型表达,还是有所区别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