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上述三地,移民殖民主义形成了三个鲜明的特征,直接影响着非殖民化进程。肯尼亚、罗得西亚和南非第一个共同的大特征是黑白人土地占有不平衡问题突出,最好的耕地被白人移民所有,这一特征成为促使非殖民化发生的重要诱因。在肯尼亚,战后白人和黑人占地不均的情况愈发严重,平均每个白人大约占地216.2英亩(约87.493公顷),是黑人拥有土地量的470倍。[⑨]南罗得西亚(1965年后称罗得西亚,1980年后称津巴布韦)是一个比肯尼亚白人移民势力更强的地区。自从1930年《土地分配法(Land Apportionment Act)》开始,当地政府便将占全国土地面积一半的肥沃土地保留给白人移民,另一半贫瘠的土地留给黑人,迫使多数黑人仅靠出卖劳动力谋生。为了剥削黑人劳动力,法律规定黑人不享受“雇员”地位。在1953—1963年间,南罗得西亚、北罗得西亚(今赞比亚)和尼亚萨兰(今马拉维)曾组成中非联邦。北罗得西亚和尼亚萨兰的黑人则十分担心自己最后的土地会丧失于白人殖民者之手,土地问题成为导致中非联邦瓦解的一个重要原因。[⑩]中非联邦瓦解后,南罗得西亚改称罗得西亚继续以种族分别发展为名,让2.5万名白人移民和480万黑人平分土地面积。土地问题成为激发罗得西亚民族解放运动的首要动因。在南非,1994年45000名白人农场主(占总人口的约0.11%,占白人人口的约0.84%),控制着80%的农业用地,略少于三分之一的黑人人口或约700万黑人,生活在白人农业地区。[11]这一数据不仅显示出黑白人之间土地占有的不平衡,而且揭示出白人移民内部土地占有状况的不平衡。这种情况具有普遍意义。这种情况的结果是在三地都创造出二元农业经济,一方面是从事大规模商品农业生产的大农场,另一方面是广大黑人碎片化的维生农业经济。同时,土地问题自然成为动员乡村的政治利器。 从三地的情况来讲,白人移民内部土地占有存在两极分化是第二个共同特征。这一特性部分决定了非殖民化进程的残酷程度。经过调查,肯尼亚殖民地政府农业部认为除了奈洛比附近精耕的咖啡农场外,在白人高地上1500英亩(约607.028公顷)以下的农场不具有商业开发价值。3500户白人农场中超过60%都属于此列。在1960年“白人高地”上有3500个农场占据了大约750万英亩(约303.514万公顷)土地。这些农场的规模不等,有几百英亩的、一百英亩以下的,也有超过50000英亩(约20234.282公顷)的14家大的种植园。占地面积大的多为公司所有的种植园,其面积占到“白人高地”的一半。在1958年这个部门生产了肯尼亚出口农产品的80%。[12]为何在殖民地政府和英国政府那里,都要将不具有关键经济意义的白人移民小农场推到前台呢?这是因为担心白人移民大量离开肯尼亚,会引发土地市场崩溃。黑人农民会涌入白人高地,动摇公司所有大农场的财产权。所以在殖民统治最后的年头里,较小规模的白人移民农场成为讨价还价的对象。由于不愿意增加自己的负担,英国内阁对如何给予白人农场主土地补偿和肯尼亚民族主义者争论了两年时间。 南罗得西亚白人移民同样存在土地占有的两极分化。在1956年有13%的白人就业人口从事农业生产。7.7%的地主拥有白人所有土地份额的52%,平均每个地主拥有超过16000公顷的土地。罗得西亚三份之二的土地被闲置,大量土地集中于少数富有地主手中,结果只有三分之一白人私人掌握的土地被耕种。[13]那些散布于大地产之间的小型白人移民农场扮演了非理性经济人的角色。首先,他们无法扩大再生产。白人移民往往是通过抵押土地从土地银行获得购买资金,银行按照纯粹的商业原则运作,在没有抵押的情况下,不会提供给农民短期贷款改进生产。结果这些人很难扩大生产。肯尼亚土地银行的资本来自向伦敦的贷款24,0000镑,这些资金以6.5%的利息贷给农民,低于商业银行8%的利息,主要业务是提供小额解困而非发展资金。南罗得西亚的土地银行也是按照救急原则而非鼓励生产效率原则建立的。其次,商品化生产的维持依赖于政府倾斜性政策的保护。政府则通过人为提高玉米和牛肉的价格,禁止或者限制黑人耕种或售卖特定农产品来补贴白人移民农业。伦敦资本家想过以大种植园的形式提高生产率,遭到白人小农场主的抵制。小农场主们不愿意丧失自己的独立地位,而仅仅成为资本的经理人。在整个经济体制中,白人小农场依靠对土地的种族化占有,依靠农场中的黑人佃户劳动力,依靠在市场上排斥黑人成为熟练劳工或黑人农产品,来获得生存。当地政府的这些政策是为了尽可能地吸引白人人口,用政治的眼光来看待白人农业。白人移民占据了最肥沃的土地,享受着政府在交通设施、储藏设备上的补贴,并且为了避免本土黑人农业的竞争,禁止黑人拥有土地、种植经济作物,扼杀黑人中产阶级的成长。随着非殖民化进程,这种政策取向特别是对黑人拥有土地和种植经济作物的限制逐渐松弛,其程度决定了现今三国的稳定。 三地最大的不同在于非殖民化时期只有肯尼亚存在黑人乡村中产阶级。茅茅起义爆发之后,肯尼亚殖民地政府认为黑人保留地中的村社集体土地所有制已无法稳定殖民统治,稳定的新基础应该是建立在个人土地所有制基础上的黑人农业生产者。1952年10月20日,肯尼亚殖民地政府在宣布紧急状态的同时宣布实行“土地合并和注册”计划,英国政府为其提供1600万英镑赠款,试图培育出一个私人土地所有者阶层,作为统治的新合作者。在1952年后期,英国政府派遣了一个调查团考查肯尼亚的土地问题。该调查团认为仅仅将土地改为个人所有是不足的。未来的成功在于将黑人乡村人口整合进世界经济之中。这就需要解除原来禁止或限制黑人种植咖啡等经济作物的规定。如果这些措施得以实现,新兴的非洲农产品生产者就可以代替白人移民原有的位置。1954年英国政府和肯尼亚殖民地政府正式出台了一项促进此种设想的政策,即斯维纳顿计划(Swynnerton Plan)。该计划鼓励黑人小所有者农场的发展,提供给小农场贷款和技术援助,鼓励黑人种植菠萝、茶叶、除虫菊还有曾经不允许黑人普遍种植的咖啡等经济作物。以图开发保留地本身所具有的商业价值,并保护“白人高地”大规模的商业化农业生产。所以说,白人移民仍旧被英国政府和肯尼亚殖民政府视作肯尼亚殖民地社会的基石,他们既是经济发展的基础,也是政治基础。 城市未能消化被从白人高地赶出来的劳动力和土地改革带来的失地劳动力,加剧了社会紧张局势。为了维护肯尼亚社会的稳定,为了1960年召开的兰开斯特大会,英国政府不得不出台1959年《土著土地占有法(Native Land Tenure Act)》,规定不分种族都可以自由拥有土地。至此白人高地土地可以被任何种族所有,成为肯尼亚向独立多数人国家过渡的关键步骤。至此,以黑人资本主义农场作为白人农场主经济和非洲保留地经济的缓冲区,成为英国政策的新立足点。此外,土地占有的非种族化也是为了缓解白人农场主大批离去的局面。 类似于斯维纳顿计划的鼓励措施,没有发生在南罗得西亚,南罗得西亚黑人农民被限制在低价值的食物生产上。尽管允许黑人在划定的地区内拥有自己的土地,但允许黑人购买的土地不仅质差,而且价格更贵、首付款更多、贷款利息更高、还款周期更短。同样为了分化黑人,1951年《罗得西亚土著土地管理法案(Rhodesia Native Land Husbandry)》规定保留地中土地的所有权必须归持有者,从而在法律上瓦解了部族土地所有制,让土地能够集中到少数黑人小农场主手中。[14]为了免除黑人农民对白人移民农业的竞争,除了不许种植经济作物烟草外,另两项主要的作物玉米和肉牛,政府都分别规定针对白人移民和黑人的收购价格和生产配额,从而使白人移民的产品中包含了垄断利润。而这一机制也曾在肯尼亚以及东非许多地区实行过。一名肯尼亚土著委员(A Kenya Chief Native Commissioner)曾评价上述措施为:“自从约瑟夫在埃及培育出所有谷物以来,黑人所知晓的最为明目张胆和彻底的空手套白狼式的剥削。”[15]上述措施打击了黑人农业,从1956—1957年度到1959—1960年度,由于收购黑人的玉米价格和牛的价格同比例受到抑制,黑人玉米交货量降低不少。黑人不愿扩大生产规模的原因,并非可以用懒惰和非理性来加以解释,黑人并非市场中自由的理性人,而是一个处处受限者。到1980年,占有小块土地的黑人商业农场仅占罗得西亚所有土地面积的4%。[16]普通黑人农业人口78%的现金收入非得自自己土地上的农业生产。[17]这些现金的大部分要作为税赋交给政府。依此可以得出另一个判断,黑人从经济发展中几乎毫无所获。普遍而言,黑人乡村仍旧处在自然经济之下。黑人农业一直无法发展,其根本原因之一便是白人移民垄断商品农作物生产。结果,按照《移民殖民主义:经济发展和阶级形成》一文的说法,肯尼亚拥有一个强大的黑人中产阶级,而罗得西亚没有。[18]这种情况同样发生在南非,南非严苛限制黑人的土地占有,甚至发展出班图斯坦计划,剥夺黑人的南非国籍,原本出现的农业中产阶级萌芽也遭到扼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