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阶级分析:“整顿统销”中的群众动员 1955年2月2日华南分局给中央的报告,由于认定农村情况紧张源于购粮任务重和干部的“命令主义”,因此虽指出广东解放较晚,“反革命有一定的社会基础”,并未和阶级斗争联系起来。(56)中央的三月指示,尽管和华南分局的认识不同,也同样只泛泛谈及了群众节约意识不强,未用“阶级分析”的方法研判农村形势。 中央三月指示虽提出了“统销补课”,但对如何“补”法并未详言。直至3月15日给山西省委的批示,才有了“改进供销办法和着重宣传教育”(57)的思路。供销办法改进是为应对“不该供应的供应了”,“宣传教育”则将粮食问题引向了思想认识层面。华南分局虽然最初认可粮食紧张的客观事实,但在中央严令和粮食超销的矛盾中,也逐渐改变思路。3月17日的紧急指示就批评了干部“放任自流”的问题,并提出“窄打窄算”的原则,要求以“群众讨论,大家当家,评出余缺”的办法控制销量。(58)3月24日的紧急指示面对“迄未缓和”的“严重超销”局面,开始将粮食问题定性为部分人的“浑水摸鱼”,“粤中是主要产粮区,还未到真正荒月,就一半人以上完全由国家供应,这里边有不少并不缺粮也喊缺粮,基层干部掌握过松而让这些人浑水摸鱼购去不少,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强调统销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59)3月27日省财粮贸办公室粮食工作简报中的杨副书记讲话,更将粮食问题升级到“不跟共产党走”的高度:“现在农村有些群众不相信干部,干部不相信上级,特别在粮食问题上,他们觉得共产党的话可听可不听——这就叫做不是跟共产党走,这是对我们很不利的,必须引起我们注意。”(60)由此来看,虽然华南分局最初对粮食问题的定性异于中央的“供应之乱”,但在中央提出以“统销补课”控制销量后,面对无法遏止的超销之势,分局态度逐渐变化,最终采取了阶级分析的“补课”之法。 在中央控制销量的要求下,不仅华南分局调整了认识,其他各省亦如此。4月1日中央批转的江苏省委关于“统销补课”的紧急指示,就提到了群众“闹供应、包围甚至殴打干部”的情况,并要求基层干部在供销中不能“一般化叫喊”“无事生事,自造紧张”。(61)江苏省委虽未如华南分局将粮食统销明确为阶级斗争,但对“闹供应”“自造紧张”的强调,实际上也认可了统销中有亟待解决的思想问题。为压缩粮食销量,各地的普遍做法是减少地富的粮食供应。分局4月12日的文件指出,“近来不少地方发生地主、富农因买不到粮吃而饿死的事情”。(62)事实上,仅靠压缩地富供应量的办法并不能从根本上控制粮食销量。因此分局在强调地富也要给予必要供应的同时,指出了整体上余缺调整的重要。至于调整办法,则是“耐心的说服教育”,(63)不过,在基层实践中,李先念的“群众动员”更受重视。 1955年4月16日,李先念在给吴芝圃和杨蔚屏的信中,将粮食问题的实质明确为“余缺没有算清楚,有粮也叫,无粮也叫”,以及“反革命分子从中煽动”,并提出了“发动群众”解决的办法。(64)4月21日给王任重的信中,又再次重申社会上存在的“叫喊粮食是鱼目混珠,有粮也叫,无粮也叫,而前者较后者叫声更高”。并认为“解决这个问题,只靠业务机关是解决不了的,基本为发动群众的思想和政治工作”。至于如何发动,信中提出的办法是引导“群众争论”,将缺粮者的“刀锋”从政府引向余粮户。“必须发动群众,让余粮户、缺粮户发生争论,销量才能压缩下来。具体做法,一次评议登榜,一旦登榜之后,群众就有争论,可以使余粮户无话可说。如此,政府才主动。否则,粮食销量就不能压下去,而且刀锋老是对着政府。甚至在这基础上还可以进行调剂。”(65)李先念的“群众争论”也就是将乡村粮食问题内部化,以期通过乡村不同群体间平衡调整的办法解决部分人的粮食供应,在减轻政府压力的同时亦能有效压缩粮食销量。李先念对粮食问题的定性和提出的“群众争论”办法,为4月24日中央发出的统销补课工作指示所采纳。指示根据山西汾阳余家垣乡的经验,认为“要求供应粮食的农民,并不完全都是缺粮户;说明有一些农民虽然缺粮,但供应的数量还可减少;说明不缺粮食甚至还有余粮的农民,也在喊叫缺粮,要求供应”,在阐述“补课”做法时,指示提出了“发动群众,充分酝酿讨论,民主评议”的重要。(66)不过在基层的内部调剂中,“酝酿评议”都成了过场,多数是干部的强迫命令。在粤东揭阳,6月仍有干部强行让缺粮户到余粮户家购粮,因此导致余粮户自杀的事件发生,(67)江苏苏州则是干部强迫农民“调剂”,同时带头查粮,以致人心惶惶,(68)河南郓城县甚至公开布置:“多买了国家粮食的余粮户不退粮,缺粮的人就到他家去吃饭,谁不积极参加就不发给购粮证”,并采取“余粮户睡就跟他睡,他吃就跟他吃,不叫余粮户下地干活”的极端做法。(69) 从3月初提出“统销补课”,至4月粮食销量的不降反增,显然使中央认为有必要明确“供应之乱”的实质就是“有粮也叫”,而历时月余的“统销补课”并未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也催生了“发动群众”的办法。不过需指出的是,尽管此时中央已经提出了“群众争论”办法,但在正式文件中仍未将粮食供应之乱归于阶级斗争,这点和华南分局的认识明显不同。显然,有着控制粮食销量压力的地方,更倾向于将粮食问题政治化。河南省委4月27日给中央的报告虽然不主张发动农民退出多买粮食,但也强调粮食问题的产生确有地富破坏的因素。“特别是富裕的农民,和乡干虚报冒领,多占购粮证,也大喊缺粮,争购粮食,少数的并从事粮食投机(包括乡干党员在内),部分地主、富农分子和奸商乘机进行扰乱市场的黑市活动。”(70)中央4月28日指示将“补课”改为“整顿”后,地方粮食问题政治化的做法亦为中央采纳。指示对“许多地主、富农和少数潜伏的反革命分子更进而挑拨破坏”的强调及“真正缺粮的农民,主要是贫农”(71)的分析,都给实践中的统销整顿划出了一条明确的阶级路线。在指示开列的整顿办法中,就有了应对“故意造谣破坏统销工作的坏分子应当给以打击”,对“那些不缺粮也叫喊缺粮的”,进行“耐心的教育和适当的批评”的说法。(72)正因有此定性和要求,陈国栋才会将5月转折归功于“阶级分析方法”的使用。 在中央明确粮食供应中存在阶级斗争后,各地的“统销整顿”实践便充分运用了“阶级分析”方法。如山东菏泽部分地区就以中农为对象,发动贫农和缺粮户监督中农、自给自足户和余粮户套购国家的粮食,甚至有区委书记和区干部领导、参加或暗示群众进行翻粮、退粮和捆、打中农。(73)国务院广东调查组在中山县的调查也发现,当地存在“对地主、富农的供应量一般都比农民低”的现象,其中一区地主、富农最低的每人每月仅供应5-6斤,最高的也只有21斤,而农民则供应25-28斤。(74)中山的做法当然不是擅自而为,中央4月28日的指示虽没有降低地富供应的要求,但对缺粮者主要为贫农的强调,等于明确地富不在供应之列,中山也只是减少了地富的供应量而已。也是在这份中山调查中,缺粮户被分成真正缺粮户和“思想缺粮户”,所谓“思想缺粮”就是前述的“有粮叫喊”者,主要群体也不是贫农。调查组对中山降低地富供应标准的做法虽未表态,但仍指出,“有的该供应未供应或供应不足,但不该供应的供应了或供应过多的情况亦很严重”。(75)批评重点主要是未重点解决“真正缺粮户”的供应问题。类似声音在5月4日粤北区党委给华南分局的报告中同样存在,“发放救济款平均主义,救济面过宽,没有重点来发放,不该救济的救济了,应该救济的没有救济或少救济,以致真正需要救济的人得款不多,不能解决问题”。(76)“真正需要救济的人”无疑就是中央指示中“真正缺粮的贫农”,毛泽东5月17日在15个省市委书记会议上谈及统购统销的五利时,首先提出的也是“对缺粮户即贫农有利”,(77)缺粮户成了贫农的专属。 粮食统销中的阶级区分,主要源于4月后中央、地方的粮食问题分析,都加入了阶级敌人破坏的因素。5月16日中央转发的安徽潜山县委模范乡整顿统销工作报告,同样提到“坏分子乘机煽动、挑拨、打击积极分子”(78)是粮情紧张的原因之一。虽无法确知潜山县委会据此作出怎样的反应,适当的打击和批评恐难避免。陶铸6月8日回顾广东春荒时,也强调“农村真正缺粮户不到百分之十,有百分之八十所谓缺粮户,实际上只是比去年紧一些”,另外“百分之十假缺粮的,应进行批评教育”。(79)陶铸的分析,等于将大多数叫喊缺粮者都归入了“所谓缺粮”或“假缺粮”。毛泽东8月3日批示李先念报送的《中共中央关于建立制度、控制购销、改进粮食工作的指示》稿时,也将“一九五五年春季许多叫喊缺粮的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并不是真正缺粮”改为“其中绝大多数并不是真正缺粮”。(80)既然绝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缺粮,那参与叫喊者即便不是地富分子,也是不辨是非被煽动、挑拨之人。陈云7月21日在一届二次人大会议发言中,再次重申“不少地方粮食供应一度紧张,是由于地主、富农分子和某些反革命分子,利用农民小私有者的心理和我们某些工作上的缺点,从中造谣煽动而造成的”。(81)将粮食紧张归因于“造谣煽动”,不仅可以合理解释实际存在的粮食问题,更为统销实践中阶级分析方法的运用提供了充分依据。5、6两月的粮食销量下降,则为中央的坚持提供了注解。 从3月初的“统销补课”到4月底的“整顿统销”,虽然粮食问题的本质仍是供应之乱,但阶级敌人“造谣煽动”因素的加入,至少在粮食销量控制上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尽管类似中山的减少地富供应未必会对销量控制起太大作用,但敌人煽动和绝大多数叫喊者假缺粮的定性,仍可成功将这些人排除在供应之外。因为既被认定假缺粮,再一味地叫喊只能是“敌人煽动”,如此确比泛泛的“统销补课”更具威力。只是重压之下的粮食销量下降,尚不能说明粮荒实质。没有同步伴随的荒情缓解,乡村粮情仍是谜题待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