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学术之必变”与“取宋学途径” 前已论及,王氏深为推许乾嘉学术。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39)中,王国维将清代学术分为三期,他说:“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并认为乾嘉是“全盛时之学”。然而,无论如何辉煌,学问之变却是必然之势,是“时势使之然也”。从这一角度来说,“道咸之变”有其合理性。但道咸以来盛行的今文派,其最大问题是挣脱“成法”,过于主观,难符学理,所谓“颇不顾国初及乾嘉诸老为学之成法……其言可以情感,不可以理究。”换言之,“道咸之变”在学术上是不成功的。从一定程度上来看,必须越过“道咸”,在“乾嘉”原点上进行学术之变。 王国维说:“今者时势又巨变矣,学术之必变盖不待言。”那么,当新一轮的学术之变就要到来时,在遵乾嘉“成法”之外,当取什么新路径呢? 在王氏看来,就传统资源而言,立基于乾嘉之上开出的新学术,能补其不足者当为宋学。他认为,宋学是具有近代特质的学术,所谓“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40)。在“学术之必变”时代,从中吸纳学术营养应是上选。那么,如何从这一资源中“温故而知新”,使传统学术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呢?就经学路向而言,宋学给王国维的学术影响主要有三:一是在考据中加入宋学的义理取向,以对经义构成完整的理解。二是宋学中疑古、疑经思想的影响。三是利用新材料治古器物、古文字学。 众所周知,在经学史上,就考据与义理的关系来说,乾嘉汉学的发生在于宋学义理有余,考据不足,所以清儒重拾汉学,阐明古训,注重考释功夫,以小学明经学。这种学术最主要的作用在于探源明流,为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但在反对宋学空疏的同时,许多清儒斤斤于饾饤之学,以此标高。执著于此,则学术易走入另一极端:变得破碎而无当。关于此点,王国维很早就有清醒的认识,他指出: 雍乾以后,汉学大行。凡不手许慎,不口郑玄者,不足以与于学问之事。于是昔之谈程、朱、陆、王者,屏息敛足,不敢出一语。至乾嘉之间,而国朝学术与东汉比隆矣。然其中之巨子,亦悟其说之庞杂破碎,无当于学,遂出汉学固有之范围外,而取宋学途径。(41) 这一观念产生于王氏经史转向之前,那时他正沉迷于哲学,希望从乾嘉汉学中探研出宋学关怀所在,他选择的是汉学家中最具哲学思考的戴震。许多年后,当王国维已放弃哲学研究,转入经史之时,宋学并未为其所“吐弃”。在日本温经时,他“览宋人及国朝诸家之说”(42),实是宋、清并重,此后他虽深入乾嘉之中,但主要是取其“以小学通经”的门径,并加以扩展,至于经学大义,则另有所取。事实上,王国维虽对乾嘉考据多所推许,但对于理学及经义的价值更为看重。王氏从来就不是一个为考据而考据的人,对事实之上的关注,一直萦绕于心,这一点从他当年对哲学的痴迷中即可见一斑。故而,深入乾嘉之后,他入于考据,但绝不陷于此。一个基本事实是,王国维不屑为章句之儒。(43)而一般而言,宋儒的研经目标为穷理,因而更注意“所以然”,朱熹曾说:“大抵学者读书,务要穷究。”(44)“取宋学途径”就能在整体上把握住学术方向,而不至于歧路丛生。从这个意义上说,王氏的学术路径是借助清学以达宋学。 宋学重义理的特点,必然带动哲学的思考,学术的独立性自然随之增强,敢于怀疑成为宋学的主要特点,这也使得在宋代疑经、疑古成为风气。王国维非常赞赏这种去其依傍,独立思考的精神,他曾说:“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亦最著。其在哲学,始则有刘敞、欧阳修等脱汉唐旧注之桎梏,以新意说经。”(45)从诠释角度来看,摆脱汉唐经说,直接面对经文,往往能直达先秦文化的内核。当然,由南宋入明后,宋学末流师心自用,束书不观,则走入了另一极端,与经学大义越来越隔膜,这也催发了清代汉学的兴起。反观清学,一般来说,乾嘉派大师大都立足于汉注,一方面深入经籍中钩沉出大量隐没不清的经义和事实,另一方面,又最终被郑玄、许慎之学所束缚,不敢有所突破。 概言之,乾嘉汉学之优在基础的扎实,其弊则在破碎拘泥。牵拘于汉注,不敢有所怀疑,或疑之不勇,终究难于逾越经注藩篱。所以当古文派之弊日益显现,时势剧烈变化之下,道咸以来的今文学兴起,也就成为顺理成章之事。按照梁启超的说法:“不得不有如科仑布其人者别求新陆,故在本派中有异军突起,而本派之命运,遂根本动摇,则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矣。”(46)很自然的,较之古文派笃信汉注,当作为反对派的今文学“理有固然”地大盛学界之后,一个重要的学术特征就是:疑。他们大疑古文派奉为圭臬的东汉之学,转信西汉今文学,并加以附会发挥,形成了晚清以来声势浩大的疑古思潮。同为推新敢疑,这一学术性格上的相似点,曾使得罗、王一度被世人认为是今文同道。(47) 王氏的疑古无疑有着宋学的渊源,晚清今文派呢?有学者说:“晚清的疑古思潮反而是继承宋学的。”(48)认为今文派也有宋学背景。在此,我们要问的是,同为继承宋学怀疑精神,王国维与当时的今文派有何不同呢? 不同在两点:一是门户问题。讲门户是整个清代学界的特征,当古文派以汉学反宋学时,走上的就是一条日渐剥夺宋儒经学话语权的道路,而今文之起,并非返宋以纠汉,实质上还是汉学派内部的异动,只是以今文攻击古文而已,它一样不理睬宋学的成就,门户比之古文派更窄更严。而王国维的学术中最反对门户,他在青年时期就大声疾呼:“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目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49)二是在精神上承接的流脉不同。今文派虽不主宋学,但在精神气质上的确与宋学有几分相似,走至极端,空言多于征实,疏狂之风接近陆王后学,贺麟曾指出,康有为“前后比较一贯服膺的学派仍是陆王之学……颇与王学末流猖狂的一派相接近”(50)。而王氏是不大讲陆王的,他对于宋学推崇的是濂、洛、关、闽的理学派,尤其对朱子十分礼敬。这种学风更为厚实,注重在“道问学”上培养根柢。所以,同是疑经、疑古,同是与宋学有关,王氏是知识性的承接,是学问之道的必然;而今文派更多的是从陆王气质上延续下来的推倒一世的气概,及两军对垒式的勇决。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疑古与义理皆是学术精神上的传承,宋学中对王国维产生学科范式影响,并直接加以传承的则是金石学,它被王氏视为宋人开创的古器物及古文字之学。王国维说:“古器物及古文字之学,一盛于宋,而中衰于元明。”(51)在古文字学的研究中,王国维从一开始就是把宋儒与清人之说共为参考比勘,并认为宋以后的清学没有将此道推至更高峰,这不仅与清儒的认识大为异趣,也隐然以承续绝学而自任。我们知道,清代的经学、小学之盛,曾带动了学者们对金石及古文字学的研究兴趣,但是对于宋代的学术成绩,清儒是很不以为然的。所谓“国朝乾嘉以后,古文之学复兴,辄鄙薄宋人之书,以为不屑道”(52)。清人的骄傲当然不是毫无理由,他们在训诂考释方面的成绩,可谓超迈前朝,精密程度总的来看远在有宋一朝之上。然而,王国维以为,清人如果因此看不上宋代学术那就有失偏颇了,仅就以金石考订经史来说,宋人贡献并不在清儒之下,他说:“至于考释文字,宋人亦有凿空之功。国朝阮、吴诸家不能出其范围。若其穿凿纰缪,诚若有可讥者,然亦国朝诸老所不能免也。”(53)尤为重要的是,宋儒在关注金石材料时,一、能将其与纸面材料结合起来,“既根据史传以考遗刻,复以遗刻还正史传”(54)。二、专注于释经的清儒,对于金石仅仅注意到它的“著录考订”;而宋代金石学对于器物的形制、尺寸等颇为留意,并发展出图谱之学,这种治学路数,清儒中仅有程瑶田加以接续。(55)这就直接启发了王国维关注于地上地下的材料互证,故而有学者说:“罗王之学的二重证据法,实源自宋代金石学,再下迄乾嘉朴学。”(56) 总之,王国维以乾嘉学派为“学术之变”的起点,以开放的心态承接宋学遗风,在传统学术的继承与整合中,为走向近代学术奠定了坚实的知识基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