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军侵台事件之前淮军去留问题 笔者在《“权力外移”与晚清权力结构的演变(1855~1875)》一文中曾分析天津教案发生,导致李鸿章入主直隶和北洋,并成功将盛字营淮军带入畿辅,转向国防,从而实现了权力外移的关键一步。该文重点是表述权力外移的趋势,其中一些关键的步骤和权力外移过程尚未完整精确地表述。其实,在李鸿章入主直隶后,其随带精锐淮军万人成为拱卫京师的绝对主力,从而化解了去留难题,但这毕竟是应急性临时安排。李鸿章以直隶总督兼任北洋大臣,建立起新的海防机制,但国家海防战略则是日军侵台事件之后才确立。淮军也尚未有正式名分和明确目标。这从盛军在天津忙于从事建筑天津新城,甚至参与水利工程建设,可以看出其定位和职能尚不明确,甚至以参与工程建设来体现其平时存在价值。 其实,李鸿章自西北平叛前线抽身而出,挥师东进,只是暂时解决了自身的政治出路和部分淮军的出路,铭军等淮军精锐力量仍然面临去留问题。同治十年(1871)十一月二十九日,李鸿章在复扬州粮台一位官员的信中介绍淮军西征各军,“分拨曹军门步队十七营,马队三营,加以徐邦道楚军马队两营,共计二十二营”。其余十八营,两营调天津,“其回扎徐州者尚有马步十六营”。由于山东和四川协饷均不能到位,曾国藩拟将徐州一军“酌量裁遣”。李翰章也欲“商裁武毅(军)马队若干”。“如能裁军就饷,局面亦渐收渐紧,或可勉力搘柱耳。”⑦也就是说在李鸿章任直隶总督之后,除去其带到天津的盛军,西征的大队淮军精锐,一部分继续随征,一部分撤回驻扎在徐州,还有部分驻防在两江和湖北等地。其中驻扎徐州的马步十六营,因退出西征,又没有转向应对西方的国防体系,面临裁撤压力。 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四日曾国藩去世。失去曾国藩这位政治盟友,李鸿章独自面对的压力更大。⑧在回复闽浙总督何璟信中提到,“铭军调回徐州,原请由师相酌量撤留,唐提督甫经到防,尚未议及,将来应否酌撤几营、暂留几营,俟秋后察商妥办”。⑨尽管一时搁置,但裁减似乎已是大势所趋。 留在西北参与西征的铭军情况也不妙。先是铭军统帅刘铭传决意辞职归隐。刘急于求去,将西征铭军委托曹克忠(字荩臣),为此遭到弹劾。李鸿章担心“荩臣于淮军将领既未融洽,后路粮运亦无把握”。⑩同治十一年六月,留陕铭军两百余人“哗溃”,统帅不力,令李鸿章很是忧虑。(11)铭军哗变事件发生后,曹克忠去职,李鸿章力邀刘盛藻统领在陕铭军。李鸿章试图说服刘盛藻,“迨溃衅事起,中外远近皆曰此淮军也,此铭营也”,“惟旧部铭军散落各处,将何以维持末路而保全盛名,此非独鄙人一身一家之事”,要刘盛藻出面,按朝廷撤回安置命令“次第妥筹撤留”(12),大有收拾残局之势。 其实,李鸿章对铭军留在西北跟随左宗棠平叛一直有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西北乱局未了,铭军就有存在价值,可以继续保留。但另一方面,李鸿章也不愿意将淮军精锐滞留在平叛战争之中消耗。尤其是李鸿章再次回到沿海地区主政之后,更是如此。所以,李鸿章在给曾国藩的信中担心西路情况恶化,易帅无人,难有了局。(13)对曹克忠试图截留赴徐州淮军也表示不满,直陈“曹荩臣贪得多兵,请截留赴徐各营,殊属冒昧”。(14)对曹克忠要求增加军饷,李鸿章回以按定制无法筹措。同时,也暗中运动,试图让铭军留在陕西,不随左宗棠赴甘肃。“闻调莆中丞在京时曾为当轴言之,亦以暂行留陕协防为是”,“赴甘则主客似难相合,兵单饷薄,亦属无济于事”。(15)但另一方面也考虑一旦叛乱平复,铭军就面临去留问题。在给陕西巡抚邵亨豫信中,李鸿章表示:“肃州早迟必克,甘省必报肃清,其实仍未肃未清。届时铭军去留,已属子务(刘盛藻)禀请酌示,弟毫无成见。”(16)同治十二年(1873)十二月十六日,李鸿章得“滇、陇先后报捷”,一方面庆幸“腹地幸已肃清”,但另一方面担心,“惟已遣弁勇,未撤营头,无一善后安插之方,人心难平,隐患极巨,不待水旱灾厉而时虞其窃发,若有事变,能毋岌岌”。(17)到1874年初,“晋省现议酌撤水陆营勇”,给资费遣送回籍。(18)李鸿章请求陕西巡抚邵亨豫,“铭军目前须暂留镇,俟出关诸军脚步稍稳,后路裁遣稍有就绪,再行调撤,未为不可。惟议者总谓腹地肃清,正当裁勇节饷,鄙人独负重累”。(19)裁撤铭军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除三大枝淮军外,在两江等地也有零散淮军驻防。(20)这些地方淮军也面临裁撤压力。如驻扎南京、扬州的淮军凤营就面临裁撤。1873年,李鸿章与江苏巡抚张树声商议,“凤营驻扎宁、扬,另给欠饷一月,借资津贴,自不致另生枝节。袁九皋一营暂缓移撤,该营教练能否酌换华人,或分别遣留,自应俟凤营遣撤事竣,察酌妥办”(21);对随后“凤凰山三营改调整顿”,称赞“极合机宜”(22);而长江驻防各营则主张维持现状,“长江各营饷项,本系奏定之额,今日局面,断难再加。惟有就现有之饷,现在之兵,认真整顿”。(23) 营勇变成“防军”,各省有事则需设防,无事则撤防,减轻财政负担。可见用于国内治安和平叛的营勇无法稳定,其根本原因还是绿营和新兴的淮军勇营两大系统之间无法兼容。绿营无战斗力,但属于王朝正规编制的经制兵,具有合法性。勇营具有战斗力,但属于临时募集的体制外非正规部队。要解决这一战时形成的军事双轨制,一种办法就是彻底改造绿营兵制,如直隶练军,按勇营建制来改造绿营,但成效不显,没有能推广。或者以勇营取代绿营,中枢又不放心。另一种办法就是云贵总督岑毓英提出的“撤勇为兵”或“改勇为兵”。(24) 对云贵总督岑毓英的撤勇为兵之议,李鸿章并不认同。他认为,“滇中兵额久悬,又系土著之勇,与他省情形迥异,且兵额无几,其能安插如许之勇耶”。(25)即云南可以采取撤勇为兵,但无法大量安插,其他地方兵额更是有限。而即使能够安插,实际上是将勇营变成绿营,恢复旧制,这是李鸿章坚决反对的。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给李宗羲的信中,李鸿章赞扬李宗羲的奏折“详陈改勇为兵及骤议遣撤窒碍难行情形,简练名贵,足破群疑”。李鸿章关注的首先是保存淮军,“枢部诸公未历艰危险阻之状,顿忘远虑隐患之萌,欲速见小,空谈无补。外间若再随声附和,溃决即在目前矣。”“防勇较多省份,似以陕甘、云贵为最,其次则江、直略等。铭军在乾州者,邵汴翁谆恳留镇一年再行商办。唐军在徐,似是闲着”,但江淮伏莽游匪遍地,不能不防。“无已或如遵旨,徐议裁减一二成可乎。”“畿辅重地,则尚不敢轻减。”“总之,大乱以后仍欲守天下以兵,直同盲瞽。试问咸丰以后,除东三省马队外,果有一处可用之兵乎?”在李鸿章心目中,淮军还是不可或缺的支柱。但“不变兵制,窃谓继今以往营武竞无用处。今举朝无不以复旧制为言,于兵事亦仍旧章,是促之危亡耳。”即不改兵制,无法改勇为兵。不用勇营,王朝安危则没有保障,“现计各省岁入不下五千万,而府库虚耗若此,防剿各军约费二千万内外,然不有防军则断不得平靖,此五千万亦无出处”。但李鸿章也意识到,西北用兵耗费巨大,“而防饷既不能损,征饷又必须增,已为两穷之道”。(26)兵制改革难以启动,而淮军经费困难是促其裁撤的主要原因,“惟敝部供支久形竭蹶,欲俟子务过津面商将来减撤之计”。(27)可见,裁撤淮军是李鸿章无可奈何的选择。 淮军经费虽然在战时奏定由关税、厘金和各省协饷供给,但一旦局势缓和,经费拨付就没有保障,需要李鸿章个人请求各方关照。而当时主要投入是西征经费,淮军如果不能加入,经费来源自然紧张。我们看到李鸿章给朋僚信函中经常讨论淮军军饷问题。给苏松太道信中要求,“淮军海关额饷,务望查照向章,提前拨解”。(28)他告知江苏巡抚张树声,“松沪厘捐为淮军养命之原,本年连闰,必须解足十二关,始可稍资匀拨,务望谆饬芝田(刘瑞芬)照章筹解,勿任稍有短缺为幸”。(29)对四川他表示,“淮军协款迭蒙筹拨,并允于冬初再为续解,感泐莫名”。(30)但户部对淮军军饷报销的刁难,给李鸿章造成很大压力。 同治十一年正月初五日,李鸿章在给李翰章信中抱怨淮军军饷“九、十两年报销,农部将柴草油烛二十九万全行驳去(尚未出奏),吹毛索瘢,昨方缄商宋雪帆从中挽回,未知何如。多一营真多一累矣。”“部友见敝军销至五百余万,不免眼热,并未查从前何以准销,岂能前后矛盾。”(31)此后淮军同治九、十两年的军饷报销一直没有解决。主要是柴草两项报销,为户部驳回,理由是“各路俱无此项报销”。李鸿章申述的理由是“淮军初案,部议本有各路军营不得援以为例之说”,也就是作为特案处理。而直隶练军此项经费已核准六七次,且直隶练军议有正式章程明文规定,李鸿章“骤闻其事,不觉寒心”。同治十三年正月,李鸿章给户部侍郎宋晋信中希望其居间调停,不希望诉诸笔墨官司。(32)同治十三年二月初三日给李翰章信中再次提及:“淮军九、十年柴薪油烛等项,据琴轩函告,鹤翁与司官力持其说,雪翁恐难转圜,亦尚未接复文。如驳语松活,似应顶奏。近日朝政皆授权于各部,而堂又授权于司,文而授权于书吏,琐碎把持,将何底止。汴生谆恳暂留一年,铭军难遽议撤,已属子务假满时过津一商,徐筹裁汰。唐军在徐,亦可酌裁若干。唐定奎尚欲挟此立功,无意裁撤。各台局守文奉法,四处分散,亦无为预筹大局者。”(33)裁留两难情况下,李鸿章只能希望维持现状。给陕西巡抚邵亨豫写信告知对方,恭亲王问及铭军留撤事宜,两湖总督李翰章和两江总督李宗羲均写信给李鸿章,提及协饷困难,要陕西负担军饷。李鸿章建议铭军暂且不补充缺员,以节省军饷。(34) 面对裁撤勇营呼声和军饷筹集困难,李鸿章虽然极力想保住淮军这笔最大的政治资本,但已经无能为力,难免心有怨言。同治十一年正月初五给兄长李翰章的信中感慨:“文正师晚年自处之道,我辈正可为法。惟旧部淮军,分布各省,难遽遣撤,左右又无人可代料理,且恐遣撤不妥,每一念及,如芒在背。若能撤尽还朝,或居官回里,亦身心俱泰耳。”(35)这既是心里话,也透露出进退两难的焦虑。《复何子永中翰》信中一方面表示感谢,“敝军苏沪额款,幸勿因此缺误,感赖曷任”;另一方面强调,“现留防各省之营,似有倚为安危之象,难遽遣撤”。他还抱怨道:“直境各军造城筑堤修炮台,时借发欠饷以资工料。国本所系,穷家难当,不得不尔也。仲春昼接,尚荷圣明垂询防军几许;枢廷诸老,从未议及,亦不识留防何用,饷源何在,但知东南非与鸿章素习者不足任倚。而鄙人既膺巨艰,亦不敢过避嫌疑,独高清静。”(36)“而寥寥防军,局外方议裁撤,局中亦苦供亿。”(37) 除淮军军饷供给没有保障,面临裁撤压力外,李鸿章从带领淮军“平叛”第一线调任直隶总督,使其对淮军的控制在体制上也存在困难,只能私下掌控。如铭军统帅曹克忠更换问题,李鸿章就表示曹克忠去职,何人替代“无从预商”,“且该军归江南调遣,亦非弟所能专主也”,“弟非廷旨饬商,未敢越俎”。(38)这一说法透露出淮军归属和指挥因体制不顺非常微妙。尽管李鸿章视淮军为自己的嫡系部队,但在他离开“平叛”一线后,从体制上讲不能指派继任者。淮军面临裁撤也是因为体制不顺,不具合法性。理顺体制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但这在当时尚看不到希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