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音字:“合声”的困扰 1892年,卢戆章在厦门出版《一目了然初阶》,这是清末出现的第一种切音字方案。在此书《自序》中,他指出切音字能使国家富强: 窃谓国之富强,基于格致;格致之兴,基于男妇老幼皆好学识理。其所以能好学识理者,基于切音为字,则字母与切法习完,凡字无师能自读;基于字话一律,则读于口遂即达于心;又基于字画简易,则易于习认,亦即易于捉笔,省却十余载之光阴,将此光阴专攻于算学、格致、化学,以及种种之实学,何患国不富强也哉![13](P.2) 在他看来,欧美各国之所以男女皆能读书,原因就在“其以切音为字,字话一律,字画简易”。他还特别提到日本,“日本向亦用中国字,近有特识之士,以47个简易之画为切音字之字母,故其文教大兴”[13](P.2)。反观中国,“中国字或者是当今普天之下文字之至难者”,《康熙字典》收字四万余,平常诗赋文章所用者虽不过五千余字,然“欲识此数千字,至聪明者非十余载之苦工不可”。[13](PP.1-2)言下之意,欲谋中国之富强,则必须采用切音字。 甲午战败后,国人震惊于日本之迅速强大,推寻其源,认为“言文合一”是其富强之本。创制官话合声字母的王照认为:“今欧美各国,教育大盛,政艺日兴,以及日本号令之一,改变之速,固各有由,而初等教育言文为一,容易普及,实其至要之原。”[14](P.20)在清末最后十年里,这种观点几乎成了共识,而言文一致则被提到了关乎民族危亡的高度。在南方力推合声简字的劳乃宣就声称:“言文一致为教育普及之大原,此寰宇之通理也。”[15](P.51)“普及教育以开民智,为今日救亡第一要义也。然他国之教育普及易,中国之教育普及难,何也?以他国之字易识、中国之字难识也。然则别设易识之字,又为今日普及教育第一要义,亦即救亡第一要义,彰彰明矣!”[16](P.111)抱着救亡的目的,清末士人殚精竭虑,陆续创制了许多各具特色的拼音方案。据日本学者市川勘和小松岚统计,从1892年到1910年这近二十年里,提出的拼音方案大致有28种,“其中有汉字笔画式的,有拉丁字母式的,有日本假名式的,有速记符号或数码符号式的,还有类似蝌蚪文或豆芽菜式的……”[17](P.2)总之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从提倡拼音文字的各家言论看,他们对言文一致的理解基本上都局限在普及教育的层面,认为中国文字过于繁难,且言与文相乖,不易识读,故识字者少,民智不开,国家由以暗弱。他们相信只要推行拼音文字,如欧美各国那样言文合一,就能迅速普及教育。全国皆读书明理,则国家何至于贫弱?他们救亡心切,对拼音文字的效用也过于乐观,总是声称自己的拼音方案可以立马学成,迅速奏效。如沈学即称自己创制的《盛世元音》18笔字母“以八下钟可以尽学”,“一载,通国皆能诵读有用之书;三年,遍地尽属有用之人。得文字之捷径,为自强之源头,同文之盛,殆将见之矣!”[18](P.11)卢戆章更是夸张地说,若是他的切音字能通行全国,“不数月通国家家户户,男女老少,无不识字,成为自古以来一大文明之国矣”。[13](PP.2-3)虽然对自己所创的拼音方案很自信,但他们内心又并不觉得拼音文字本身有多大的文化价值。王照就认为中国文字虽不易通晓,但“阐精泄秘,似远胜于各国”[19](P.21),而自己所创的官话字母“但为吾北方不识字之人,便于俗用,非敢用之于读书临文”[19](P.23),只是充当辅助工具,在汉字旁“注以字母,使聪颖者带识汉字,积久无师自通汉文矣”[20](P.33)。采用拉丁字母创制江苏新字母的朱文熊同样认为新字母只是“供国民之用,非欲尽弃国文也。使不能读国文者,读此文字,则亦可写信记账,而涨知识”。[21](P.61)拼音文字“仅为下等人急就之法”[22](P.44),这在当时是相当普遍的看法。拼音文字若是只能起到扫盲的作用,让“下等人”也能记账写信、读一点浅俗的读物,却不能成为知识精英也乐于采用的书写语言,那它就不可能成为民族共同语,也就无法发挥其在现代民族国家建设中所能起到的作用。 拼音文字论者也有声音中心主义的倾向,大多认为“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文字者所以为记语言之表识也”[23](P.77),“文字之于语言,犹影响之于形声,可丽而不可离”[24](P.87)。换言之,语言才是意义的本源,而文字只是辅助性的工具。这显然是低估了书写文字的作用。正如沃尔特·翁所说:“书写文字不只是言语的附庸,因为它把言语从口耳的世界推进到一个崭新的感知世界,即视觉的世界,同时也改变了言语和思维。”[25](P.83)拼音文字论者把简字视为“国语之留声机器”[26](P.131),而对作为声音的语言在认识上也没什么推进,基本都认为“夫人有音,本乎天性也,有音即有言语”[26](P.12)。杨琼引庄子之说,认为“天壤间噫气流水戛石皆能作籁,彼其动而乘乎万有不同之窍,故吹万不同也。唯人之声亦然。人声出乎喉中而乘乎牙舌唇齿相击不同之窍,故亦有万形万声焉。”[28](P.46)这就把语言等同于自然界的声音了。虽然也有人认为语言是“人之心声”[29](P.132),但“心声”在这里只是指人的自然情感而已⑤,还不具有鲁迅在《破恶声论》里所赋予“心声”的那种主体精神的意味。正如日本的经验所表明的那样,表面上看言文一致是普及教育的需要,但更深层的目标则是塑造拥有内在性的现代主体。而在这方面,清末拼音文字论者尚缺乏相应的思考,这可能也是这场运动未能实现预期目标的原因之一吧。 对声音的倚重也带来了一些困扰。中国地域广阔,方言杂多,差异之大往往达到不能相通的地步。清末的切音字方案均以某地方言为基础来创制字母,如卢戆章的切音新字即基于闽音,以之切北音,辄有兀臬,故遭学部斥为“谬误”。⑥王照的简字字母基于北方官话,但以之切南音,亦有不足。劳乃宣在南京推行合声简字时,即在王照方案的基础上根据江浙皖的方音又增添了若干字母,此举遭到《中外日报》的抨击,称“中国方言不能画一,识者久以为虑。今改用拼音简字,乃随地增撰字母,是深虑语文之不分裂而极力制造之,俾愈远同文之治也。”[30](P.59)《中外日报》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指出,在16世纪欧洲各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方言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当一种方言从口语语言变成为印刷语言,并借助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和传播科技经由市场扩散开来,就会为民族意识奠定基础。[31](PP.42-43)中国各地方言本来差异就很大,若是任由它们发展出各自不同的书写文字,并且借助书报的印刷出版而日益扩大影响,那么这种语言上的分裂势必会造成民族共同体的内在撕裂⑦,这就与提倡切音字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对于《中外日报》的批评,劳乃宣一方面承认语言统一和文字简易“皆为今日中国当务之急”,同时又强调“欲文字简易,不能遽求语言之统一;欲语言统一,则必先求文字之简易”。他认为只有把全国各地的方言之音都囊括进简字谱,才能有统一的基础,“增益愈多,包括愈广,统一愈全”。[32](P.58)但这种看法显然是错误的。霍布斯邦基于对现代欧洲民族语言形成历史的考察指出:民族语言几乎都是半人为建构的,“它们通常试图从实际使用的各种口头用语中设计出一套标准用语,而那些口头用语之后就被降格为方言。在民族语言建构中碰到的主要问题通常是选择哪种方言作为标准化的共同语的基础”。[33](P.54) 事实上,清末切音字运动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语言统一的问题。卢戆章在1892年就提出切音字“当以一腔为主脑”,他提议以南京官话“为通行之正字,为各省之正音”。[13](P.3)1902年5月,吴汝纶赴日本视察学制,日本人伊泽修二曾提示统一语言对于今日之中国“尤其亟亟”,因统一之国语“足以助团体之凝结,增长爱国心”。[34](P.27)吴回国后在给管学大臣张百熙的信中转述了伊泽的观点,“谓一国之民,不可使语言参差不通,此为国民团体最要之义”,并推荐了王照的简字方案,称其“可使天下语音一律”。[35](P.29)1903年后,“统一语言以结团体”成为拼音文字论者的共识。卢戆章即称:“统一语言,以结团体,乃保全国粹之要件,由切音字书以统一语言,易如反掌。”[36](P.72)他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了。从欧洲民族语言的形成史看,一种方言上升为民族共同语,需要一系列的条件。首先,它要能创造一个用此种语言彼此沟通的精英共同体,说这种语言的人即使只是少数也没有关系,只要这个群体拥有足够的政治力量。其次,在它变成印刷语言时要获得一种新的定型,使其显得仿佛是永恒不变的,这就需要一些伟大的人物来校正文字,树立标准。在每一种文化—语言的文学史上都曾出现过这样的伟大人物,其中最为人熟知的就是但丁。最后,统治者和精英所使用的官方的或文化的语言要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实际用语,还需要借助公共教育及其他行政措施的力量。[33](PP.59-62)切音字显然还缺乏成为民族书写语言的诸多条件,虽然有官员和知识精英在积极倡导,但切音字并没有成为政治和知识精英所使用的语言,它们只是为下层民众而设计的一种粗浅的语言工具。切音字和简字虽然也有印刷品流通,但它们还没有成为普遍使用的印刷语言,更没能借助国家力量强制性地成为公共教育用语和行政用语。而且切音字都基于各地方言,方案不一,在统一语音上困难重重。以何种方言为基础来制定国语标准音,这牵涉到政治上、文化上各方力量之间的角逐。虽然多数人主张以官话为正音,但在选择北京官话还是南京官话上,却还存在分歧。而像章太炎这样的音韵大家和文化保守主义者,则嘲笑切音字的作者们“于韵学芒无所了,又复自守乡土,不遍方音,其所创造,……声之阙者方多,曾何足以龚用欤?”[37](P.362)他认为若是审定语音,则南北皆有偏至,唯江汉处其中流,当“以江汉间为正音,复取四方曲则之声,用相和会”,方能无谬,合乎古音和故训。[37](PP.355-356)民国肇始,教育部筹组读音统一会以审定国音,各方纷争,不欢而散。⑧可见统一语言绝非如卢戆章所想的那般易如反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