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香港域多利监狱旧址 1942年三、四月间,滞留在港的戴望舒被日军囚禁于域多利监狱,经过七星期的毒打和饥饿,带着垂死的躯体由叶灵凤保释出狱。在接下来的灾难岁月里,他负责过三份日报副刊的编务,也常在叶灵凤主编的其他报刊上撰稿。在香港沦陷后期,即1944、45年,他较多发表欧俄文艺的译作,并曾写作少量的诗歌和散文,但贯穿这三年又八个月的,却是“广东俗语图解”(以下简称“图解”)和小说戏曲研究。前者是以笔名“达士”在《大众周报》(以下简称《周报》)写作的专栏,为一系列解释广东歇后语的短文,从1943年4月3日的创刊号开始发表,至1945年8月3日结束,合共87篇文章,其中82篇以白话文写作,另外五篇“广东俗语补解”(以下简称“补解”)以文言文写成。“图解”于1944年10月暂停,翌年六月起刊出“补解”,作者仍为“达士”,但没有配图。另一方面,戴望舒在1941年创办的《俗文学》副刊可以视为他的小说戏曲研究的前期成果,这方面的工作在沦陷时期仍然断续而艰难地进行,且有重要发展。 本文深入细致地分析戴望舒上述两项工作的实绩和意义。近三十年来,香港沦陷时期的文学研究经历多个阶段,从资料的蒐集和整理到史料和作品的解剖,正逐步趋向完备,但戴望舒当时的俗语和小说戏曲研究仍然缺乏专文探讨,本文旨在填补这重要的空白。首先,本文透过详细的文本分析,指出“图解”为戴望舒晚年笔下的一种特殊文体。根据“学术化”和“通俗化”两种写作策略,可分为前后两期,并各具特点。前期的“图解”见证了戴氏的乡土记忆、学术趣味和知识背景,不平衡的结构和典籍的旁征博引令人印象深刻,其中虚构的广东人自我和真实的江浙文化记忆,更是耐人寻味。同时,笔者还从《周报》的编辑方针和“图解”的文本细节,考察戴望舒写作时受到的限制:为配合刊物的路线,他怎样压抑和调整以文献考据俗语源流的初衷。本文指出,“图解”应纳入在三、四十年代仍然持续进行的民俗研究。这系列的短文不但继承五四知识分子向乡土和民间挖掘民族精神面貌的传统;在沦陷的背景下,“图解”保存民族文化的用心也更为鲜明。对于香港的俗语研究,“图解”成为可贵的资料库,笔者发现香港学者吴昊的俗语研究深深受益于“图解”,这意味着戴望舒这位外省人在当时种种限制之下所做的工作并没有白费。 在小说戏曲研究方面,本文指出戴望舒继承王国维、鲁迅等人的学术精神和研究方法,在抗战时期坚持小说戏曲研究,在他看来,有整理民族遗产的重要意义。到了沦陷时期,这方面的研究发展出更明确的方向,即戴望舒有意从古代俗语入手,循吴梅等人的思路拓展小说戏曲研究的领域。配合吴晓铃等人的论述,笔者勾勒学者戴望舒的热情和毅力,并指出其成果。尽管因为时局动荡、身陷敌人之手,他的研究无法展开、过早夭折,但作为学者的才能和精神,实已表露无遗;戴望舒在学术上的视野,及其在学术史上承先啟后的地位也清晰可见。在二、三十年代,五四知识分子已经在内忧外患之中透过学术研究以至学科建立,探索民族性、民族文化的根源和未来,戴望舒在沦陷时期的这些研究,其精神和意义也继承了他的前辈。 二、学术化和通俗化:“图解”的两种写作方式 “图解”的诞生和《周报》的编辑方针有直接关系,这种方针未必完全出于叶灵凤的意思。《周报》的内容,除了报道战况、介绍日本文化、宣传中日友好之外,主要用以吸引读者的题材是岭南风俗、香港掌故、通俗小说和生活指南。以读者熟悉的题材来取得他们的认同,以软性猎奇的读物来麻痹他们的精神,十分配合侵略者的统治方式。《周报》的通俗路线,在创刊时即有清楚说明:“我们的编辑方针是以一般读者为对象,寻求大众的趣味核心所在,值得提倡的便加以保留和鼓励,有害的或歪曲的便加以净化或纠正,内容力求通俗化,但保持相当的水准,决不为迎合大众之低级口味而流于庸俗。”在创刊一周年纪念时,这段说话还再被提及。作为主编,叶灵凤大抵已经勉力实践这个原则,但恐怕因为处境特殊,不一定能够完全落实。 《大众周报》上的“广东俗语图解”专栏 不过,以通俗路线取悦读者的方针,毕竟使叶、戴二人得到一线缝隙,让他们在学术上、文化承传上曲折地从事相关研究。陈子善借用陆谷孙的话,指出叶灵凤的《书淫艳异录》乃以“以男女之事的瓶子装文化之酒”: “不难理解,编辑《大众周报》正是一种伪装,一种掩护,续写《书淫艳异录》专栏也应该别有怀抱和寄托在,读一读这个新专栏《小引》的最后一段就可明瞭了:“五十无闻,河清难俟,画种文种,存此萌芽;当今天翻地覆之时,实有秦火胡灰之厄;语同梦呓,痴类书魔;贤者悯其癖好而纠其谬误,不亦可乎。” “图解”的写作也应作如是观。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广东史地、掌故、习俗、说唱文艺等内容能增加读者的亲切感,也有助了解香港这个佔领地,因此,地方风俗的内容在《周报》很常见,“图解”无疑是为此而设的。戴望舒在解释广东歇后语时,有些细节明显在配合《周报》的路线,例如总是在结尾扯上两性关系,以男女恋爱的话题作为歇后语的用例,也偶然地宣传中日友好,但更常见、也更重要的是戴氏藉着“图解”作风俗历史考据,追溯习俗仪式的变化,这种写作目的,可以追溯至歌谣运动以来五四知识分子对民族生命力的“他说的是带有上海音鼻音又很重的广东话,在香港寄居了十多年,上海音还脱不掉。”虽然带着乡音,但仍然显示戴望舒的粤语掌握得不错,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广东俗语,很有研究,他也曾搜集了不少,并由我插图,在那月刊发表,并打算出单行本,后以事未果。”据此,我们不能把“图解”的写作理解为十分被动的事,戴望舒希望把“图解”出版成书,显示他甚为重视这些写作成果,并希望这些成果能进一步流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