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从来就没有纯粹过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做法在1990年代曾被许多地方当作发展经济的好经验加以推广,但是到了2000年代,这一经验受到了来自文化界的强势反击。社会学家郑也夫的批评意见是最有代表性的:“出于经济的目的搞公祭,是很荒诞的事情,也搞不好。应该是独立的做文化活动,这样做目的很纯,也许会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但经济效益不应该是搞文化活动的目的。”[43] 吃文化饭的人当然不甘心文化活动依附于任何非文化的因素,他们希望文化拥有独立的价值,且地位越高越好,因为文化人的地位是与文化的地位成正比的。可是,我们回过头看一看,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所谓“目的很纯”的文化活动? 文化如何界定,本身就是文化史上最大的一个难题。为了避免纠缠于此,既然大家都认可公祭是一种文化现象,那我们就只拿公祭来说事吧。 《左传》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国家祭祀自古以来就是重大的文化事件。但是,国家祭祀最根本的目的并非单纯地纪念祖先,而是作为一种权力象征、秩序象征的仪式政治。 周代的祖先祭祀一般可分为常祀与临时祭告两种,但无论哪种,按周代制度,祭祀都有严格的权力界限,周王室立后稷为大祖,但并不是所有后人都有祭祀后稷的资格,即使是诸侯国王,也只能以其本国的始封之君为大祖,不得立后稷为大祖,否则被视为僭越[44]。舍此不论,凡常祀必求家族绵延、世代发达、个人平安,凡临时祭告必出于禳祓、祈请、军事等具体目的,而且“每次祭祀因不同的具体目的而举行,祭祖仪式就无固定的内容”[45]。祭祀活动的功利目的是毋庸置疑的。 不同朝代的祭祀活动各有其仪礼制度,但是,祭祀活动中的权力格局却作为一种秩序象征,几乎从未动摇。比如,明初规定,只有皇帝有权祭祀天地与宗庙,从而规定了只有“天子”具有沟通天地主神的资格、也只有“天子”具有沟通列祖列宗的神圣权力。“从国家角度看,与最高主神‘天’以及普遍、最高等级的神的沟通只能由皇帝代表国家来进行,地方官祭祀与辖区有特殊关系的神,各类民人则祭祀与私人生活有直接关系的神。”[46] 近现代以来,作为帝王权力象征的国家祭祀,在民族主义的推动下,逐渐转换成了“民族国家”的仪式政治。 民族主义依据某种标准把人类划分为不同的群体,人为地在群体与群体之间开挖出一条条巨大的鸿沟,因而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如果站在全人类的角度看,民族主义无疑阻碍了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和谐交往与和平共处。但是,如果站在特定群体的角度来看,尤其是站在弱势群体的角度来看,别人都民族主义了,团结起来对付你了,你再不团结起来,就只能受压迫、受欺侮。这个时候,你也只能操起民族主义的大旗,借助民族主义的意志,抵抗外族的侵略。 既然是同一个民族的成员,就必须在成员之间有一些共通的、共享的象征物,以作为民族的标志或旗帜。清末以来的知识分子以及政治家们,一直在搜集、强化这样的一些象征物,于是,作为图腾的龙被凸显出来了,作为共同祖先的黄帝被符号化了,这种意识一旦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会迸发出惊人的凝聚力量。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民间的反日情绪日益高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如何凝聚国内的各方力量,成为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1933年,时任国民党宣传委员会主任的邵元冲提出公祭黄陵,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深以为是,随即安排修陵筑路等事宜。1935年清明期间,国民党中央各机关人员及民众5000余人,以鞠躬礼仪与香花酒醴祭祀黄陵,发出要实现中华民族“复兴之大谊”的强烈呼声。黄陵祭祀由此被列入现代国家祀典。 1936年西安事变为国共两党共祭黄陵提供了可能,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为对中华民族之始祖致敬,并表示誓死为抗日救亡之前驱,努力实现民族团结”,特派代表林伯渠前往参加“民族扫墓典礼”。在肃穆隆重的祭祀典礼中,在民族大义的神圣气氛中,同室操戈的兄弟党派握手言和,一致对外。当公祭成为一种具有强大号召力的神圣仪式的时候,黄帝到底是传说人物还是历史人物,根本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历史条件下,国共两党共祭黄陵,把国家祭祀当作神圣庄严的仪式政治,其重大意义在于借助一个共同的神圣符号,向全国人民宣示共同抵御外族的决心,并以神圣的名义相互制约内部矛盾,促进了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 1949年后的黄陵祭祀以2005年宋楚瑜率领台湾亲民党的认祖归宗活动影响最大,宋楚瑜在祭文里面特别提到“炎黄子孙不忘本,两岸兄弟一家亲”。无疑,炎黄陵墓的存在,公祭活动的举办,在两岸问题上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由此可见,“仪式政治,是一种利用特殊对象、场景、氛围、话语、道具和感性手段营造统一性象征符号的可操控性流程体系。祭祀仪式,是一种死人与活人阴阳两个世界的不对等对话,效果如何,悉在操作。”[47]近年来公祭活动在全国范围内的全面铺开,与连宋大陆之行的几次公祭活动所引起的轰动效果不无关系。 不同时代的祭祀活动,呈现为不同的功能和目的。正如黄陵县官方网站上所说:“近代以来,扬弃了作为天神的黄帝观念,淡化了作为帝王的黄帝观念,重新突出了作为祖先的黄帝观念,而对黄帝是中华民族祖先的解释着重于黄帝是中华人文始祖。祭祀中黄帝观念的变化,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不同阶段的时代需要的反映,对于中华民族发展产生过积极的历史作用。当今的黄帝祭祀是无神而祭的政治文化活动,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促进祖国和平统一有重要意义。”[48] “往昔学派,常以文化为自生自长,自具目的之实体,功能派始确认文化为人类生活之手段。人类之目的在生活,此乃生物界之常态,文化乃人类用以达到此目的之手段。”[49]简言之,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谋生的手段。也就是说,借公祭活动谋求经济利益,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行为。 如此,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大潮中,地方官员为了谋求地方利益,“出于经济的目的搞公祭”,也就无可指责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