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门重编的倾向 《论语》另一度较成规模的编集成书,是在曾参(前505—前432年)身后,此时已进入战国(前475—前221年)四十年以上。明显的证据,是《泰伯篇》有两章记曾子病危。其一记曾子召门弟子“启予足,启予手”,说自己一辈子如《诗》所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今以后就可以免掉这些了。其二是孟敬子问疾,曾子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记曾子临终遗言,而且所述曾参的十几条绝大多数皆以“曾子”称之,非曾子门弟子难有如此手笔。而且曾子属于孔门弟子中最年少的一批,又享高寿,他死时恐怕同门学友均已凋零。再传弟子中,曾门居鲁,子夏老年讲学魏之西河,魏文侯、田子方、段干木、李克、吴起师事之,他人再传,也多散处列国。何况曾门有孔子之孙子思,重修《论语》,厘定学统,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对此,唐代柳宗元《论语辩》中说:“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然而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或曰: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11] 柳文所以明指乐正子春,是缘于《礼记·檀弓上》记述曾子病笃,有曾子弟子乐正子春和曾子的两个儿子在场:“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12]因童子提醒所寝的竹席是华丽光泽的大夫席,曾子不愿越礼而换席(箦),这就留下了“曾子之死不忘易箦,子路之死不忘结缨”的守礼佳话。《论语》中的曾子临终遗言,也只能是守护在身旁的乐正子春所录。乐正子春以孝驰名,《韩非子·说林下》又强调他的信:“齐伐鲁,索谗鼎,鲁以其赝往。齐人曰:‘赝也。’鲁人曰:‘真也。’齐曰:‘使乐正子春来,吾将听子。’鲁君请乐正子春,乐正子春曰:‘胡不以其真往也?’君曰:‘我爱之。’答曰:‘臣亦爱臣之信。’”[13]如此讲究诚信的人编集《论语》,是可以增加材料的可靠性的。至于曾门弟子中特别提取子思,一方面他是孔子之孙,另一方面他是思孟学派的开宗者,可以强化《论语》纯正的道统地位。 由于曾门弟子二度编纂,《论语》中曾子地位明显提升。人们对“参也鲁”不再强调,或作另解,反而觉得他是孔子之道的真正的体悟者和实践者。《里仁篇》说:“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何谓恕?《卫灵公篇》说:“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篇又说:“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对于孔子的恕道、道以一贯这类根本性的命题,子贡是问而后知,曾子是未问而悟,他们对于孔子之道的契合境界是有微妙的先觉、后觉之别的。《论语》材料来自多源,异时异人提供了异异同同之说,是需要相互比较,参悟其细微的差异,辨析其弦外之音的,这是至关重要的读《论语》法。“恕”既如此,至于“忠”,著名的曾子三省,首列“为人谋而不忠乎”。从积极的意义上理解这种“为人谋”的忠之含义,就是子贡问仁时孔子所答:“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篇》)即凭曾子对忠恕之道的把握,以及一日三省的修养之道的提倡,他在孔门诸贤中已堪称特出。更何况他还言孝,言“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篇》),尤其是他倡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泰伯篇》)这简直可以当作曾子担当孔子之道的承传重任的誓言去解读。 孔子喜欢以登堂入室的弟子随侍言志论学,这类记述常在师弟的比较之间显示精神境界的高下。比如《公冶长篇》记“颜渊季路侍”,是站着说话的。孔子让他们“各言尔志”,子路抢先发言,气派豪爽:“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回则比较低调:“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又追问孔子之志,孔子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他们之间品格的躁静、胸襟的宽窄,也就相互衬托出来了。《先进篇》记述“闵子侍侧,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各弟子有不同的性情风度,又传达了过刚易折的批评。但是,所有这些随侍记述,都不及《先进篇》记“子路、曾皙(名点,曾参之父)、冉有、公西华侍坐”,“各言其志”来得精彩。这里的侍坐比起前述的侍立、侍侧待遇更高,而且曾点还有在一边鼓瑟的特殊待遇,大家讲完后还专门留下曾点与孔子一道进行评议,这些地方都不妨看作是经过曾门弟子精心点染的。轮流言志之时,子路还是急躁,他治国尚武,冉有治国足民,公孙华情愿当个执礼的小相,随之画龙点晴的一笔,是曾点铿然止瑟,起而言志:“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是《论语》中最具旷野清新气息的话语,它重返被过多的人伦礼节淡忘了的自然意识和自我趣味,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唐代林宝《元和姓纂》卷五述曾姓渊源:“夏少康封少子曲烈于鄫,春秋时为莒所灭。鄫太子巫仕鲁,去邑为曾,见《世本》。巫生阜,阜生(皙,皙生)参,父子并为仲尼弟子。”清代徐乾学《读礼通考》卷一一六,对此又有考辩:“汪(琬)氏云:鄫无后,而以莒之子为后。鄫未尝无后也,《公羊传》明言鄫世子巫,是鄫之前夫人莒女所生。鄫更娶后夫人于莒而无子,有女还于莒为夫人,生公子。鄫子爱后夫人,故立其外孙。据此则鄫已立世子巫,后舍巫而立外孙也。”[14]据此可知,曾点出自夏朝姒姓,祖上封于边远的鄫国,与东夷莒女通婚,国亡后迁居鲁国边远城邑南武城。他春浴咏归的潇洒是带点边地夷风,又带点破落贵族的雅趣的。他这种风度与其说是孔子传授给他,不如说是他感动了孔子,这可看作是曾门精心撰写的一则“家族神话”。可以说,孔子“吾与点”之叹,与曾子“道一贯”之悟,是曾子门人重编《论语》的两个亮点。 曾门弟子重编《论语》的原则,除了强化曾子的道统地位之外,对于已有的或其他来源的材料,大体上采取兼容的态度。前述孔子初殁、弟子守服时汇总的材料,既然出自前辈之手,又经数十年的流布,按理不宜过分删改,不然《论语》中人物称呼也不致如此杂乱。有子材料的情形,亦复如此。据《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弟子为孔子居服后的“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灌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15]子夏、子张、子游的年龄与曾子相仿佛,都是孔门有影响力的人物,尽管曾子以为不可以有若比拟孔子,但并不能制止同门以子称之。甚至后成定本中的《论语》首篇《学而篇》,首章记孔子言,次章记有子言,位置甚为显著,大概也是那时留下的痕迹。而且这已足以表明有子并非等闲之辈,留言三章,章章皆有精蕴,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二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学而篇》);三是对鲁哀公问,主张“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颜渊篇》)。然而,有若虽有光亮,终不过是孔门的一颗彗星。随着曾门渐成强势,《论语》重修后的曾子条目已是有子的三四倍。这就牵出了一条曾子→子思→孟子→宋儒的道统路线。《论语》的两次重大编修,实际上暗含着儒门的汉学和宋学的源头,这也是《论语》博大而纷杂的原因所在。 零星编录 种种迹象表明,在孔子亡故到曾子亡故的半个世纪左右时间里,除了前述两次重大的《论语》材料编集之外,还可能存在若干次零星的材料录入。这些零星录入也不可忽视,一些材料往往因其精彩而久传远播,令人难以割舍。1993年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楚简,除了迄今所见最早的《老子》摘抄三种之外,还有一批与曾门子思一派相关,甚至是已轶的《汉书·艺文志》所谓《子思子》二十三篇的简书残编。随同出土的散简有编为《语丛》者,其中可辨出书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毋意,毋固,毋我,毋必”诸简[16]。这些文字分别见于《论语》的《述而篇》、《子罕篇》,并且认定它们记述着孔子言行,在前面加上“子曰”或“子绝四(孔子戒绝之四事)”。这种情形表明,一些材料久经口传而被记录,最后经过认定,加上人物背景的说明而转录入《论语》。没有录入的,就失散,或被他书吸收了。由于存在过口传到笔录的过程,笔录中也不可避免余留着口传的某些痕迹。从上面所引的两句简文来看,第一句使用排比法,第二句使用数字法,这都便于记诵,便于格言化,便于口传耳受而入心记忆。《论语》未失口传耳受之风,因而这两类修辞法比比皆是。排比法有“正排比”,有“反排比”。正排比之句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篇》),“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子罕篇》),“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篇》),可以通为肯定句,也可以通为否定句,句数二、三、四句不拘。反排比则一般为两句,或词义相反,或句式(一肯定、一否定)相反,如“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述而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子路篇》)。排比句式以孔子自语者甚多,说明它们可以脱离具体情境流行,具有相当的普泛性,也便于口耳相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