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语丝》创刊,在创刊号上周作人发表了《生活的艺术》一文,文章从契诃夫对中国人饮酒礼节的看法谈起,中国人喝酒要说“请”,而且不是一饮而尽,而是“一口一口地啜”,这给契诃夫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中国人是一个“怪有礼的民族”。而周作人却感叹中国的礼早已丧失,仅仅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既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相反动,各益增长,而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几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和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21]周作人认为所谓生活之艺术是在禁欲与纵欲之间的调和,而中国的现实是只存在禁欲和纵欲两个极端,因为我们已经丧失了礼。他接着说:“生活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的‘礼’。从前听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义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22] 周作人将“礼”视为“生活的艺术”,是禁欲和纵欲之间的调和,“礼”是Art,而非Rite。并认为这仅仅是指“本来的礼”,而后来的礼义、礼教都是堕落了东西,担当不起“礼”的称呼。周作人的这篇文章引发了他与江绍原之间关于“礼”的系列讨论,两人以制定民国“新礼”为名,江绍原戏荐周作人任“礼部总长”,自己出任“礼部次长”,先后共汇成九份《礼部文件》,也由此江绍原展开了对“礼”的研究。用周作人的话说:“他们当时只是说‘闲话’,后来却弄假成真,绍原的《礼部文件》逐渐成为礼教之研究”。[23]作为《礼部文件之一:生活的艺术》发表后,江绍原很快做出回应,他极为敏锐地抓住了周作人“本来的礼”这个说法,并展开了质问:“先生讲中国固有的‘礼’的一段话,我却以为太把‘礼’理想化了。这‘本来的礼’几个字,我不知道先生怎样解——不知道先生倒推到怎样古的时代,若是以宋朝以前的礼为本来的礼,我还要追问一句:宋朝以前多久?如说不久:唐朝,即历史的问题来了:唐朝人实际上遵循的礼是否全部当得起‘生活的艺术’的好名字。若说离宋很远很远,那么到底有多远呢?而且无论多远,总是某一时代,而这一时代的礼是否像先生所想象的那样微妙,我们都非有历史的佐证不敢轻信;如果远到了有史以前的原始时代,我想先生就未必肯担保他们的礼是全部合理的。大概先生不过要攻击‘宋以来的道学家’,因而恭维‘本来的礼’。其实这本来的礼——此指社会上真真通行的礼,不是指那一位或那几位‘先哲’的礼论——是否有我们理想的那样高,乃是另一个问题。我对于理想化本来的礼之说法,却很怀疑”[24]。 江绍原尖锐地指出,周作人不过是因为要批判宋以来道学家的禁欲主义,因而抬高了“本来的礼”,而所谓“本来的礼”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说法,并不存在本来的“礼”。在江绍原看来,似乎每个时代都应有每个时代的“礼”,“无论怎样古的礼,若不用我们的科学智识、道德标准和艺术兴趣,好好的提炼一番改造一番,决不能合我们今人的用”[25]。不同于周作人将“礼”视为“生活的艺术”,江绍原认为,礼是文化的复体。他说:“研究人类学的告诉我们,世界各处的野蛮民族,几乎个个有或种的礼和乐:野蛮人自生至死,几乎天天事事受‘礼’的支配。……野蛮人的礼,的确是文化的复体:若用我们的眼光去分析,其中至少有我们所谓‘法术’magic的分子,宗教的分子,还有艺术的(狭义的)分子。我信中国真正‘本来的礼’也是如此”[26]。这可看作江绍原对“礼”的界定,礼作为文化的复体,由法术、宗教、艺术等分子组成。江绍原将礼等同于文化的做法,排除了礼的神圣性。 在这场争论中,江周二人的焦点在于是否存在“本来的礼”。在这一点上,两人的立场是截然不同的,周作人认为存在“本来的礼”,只是后世不断堕落,使得“礼”不再成为一种调节纵欲和禁欲的生活艺术,而只有纵欲和禁欲两个极端,其中深含对宋以来禁欲主义的批判,周作人很理想化地想要去追寻一种“本来的礼”,他所谓的“生活的艺术。他坦言:“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会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27]周作人看到,中国古代有着与古希腊文明一致的地方,即存在“禁欲和纵欲的调和”的“生活的艺术”,这样一种追求“本来的礼”的倾向江绍原是反对的,他认为从来就不存在理想化的“本来的礼”,古礼要为今人所用,必须经过一番科学智识、道德标准的提炼,排除其中迷信、蒙昧的因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