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历史上,知识分子对于民众的“贴近”更多地是表现为一种姿态,一种象征,他们对于民间文化从来就少有平视的眼光。在新中国成立以后,这种情形也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不过,乡民艺术既然在20世纪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那也会因此获得一些发展的良机,甚至会前所未有地获得深入参与社会进程的机遇…… 张:的确存在这样的情况,只是还需要作更具体的分析。有时我为了研究的方便,将1910~1970年代的乡土社会视作一个时段,其显要特征是“动荡中的渐变”,以此与1910年代以前的传统乡土社会、1980年代以降的转型期乡土社会相区别。20世纪50~70年代,在国家强力推进乡土社会的革命式转换与现代性变迁的背景下,国家政治意识形态高调登场,摄文化为政治工具,乡民艺术研究曾经呈现出一枝独秀的局面。马克思主义被树立为唯一权威的指导理论和方法论,也出现了一批具有相当水平的学术论著,进行了许多乡民艺术的采集整理工作。尽管这些研究主要集中于民间文学领域,其发展也在外部环境的干扰下显得畸形,但还是在中国学术的困难时刻起到了火尽薪传的作用,从而为新时期乡民艺术研究的复兴提供了有利条件。不过,对于这段历史的审视与反思,更多的还是会感觉到一种苦涩的滋味。 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我国由政府有关部门组织的、旨在到乡村基层发掘与研究乡民艺术的队伍不绝如缕。这些队伍主要由各级文化局、艺术馆或社会科学研究机构、大中专院校的人员组成,他们对于各地乡民艺术活动进行了较大范围的调查、遴选、采集,以及整理、改编、研究,其工作基本上是以当时占据主流地位的政治思想与艺术观念为指导思想的。其中又以50年代与80年代由中国民间文艺学界两度发起的自上而下地展开大规模地搜集与整理工作最为典型。此外,全国性的民族调查、识别工作,也有效地带动了民族民间文化调研工作的开展。上述活动的好处,是从广袤的华夏大地上发现了大量的乡民艺术线索,由此编织出来的“集成”系列对于主要由政府组织文艺展演而形成的文化传播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同时也为学者的后续研究工作提供了某种程度的便利。然而,上述由劳师动众历时经年而完成的卷轶浩繁的乡民艺术集成文本,由于指导方法的偏颇而使得其学术价值大打折扣,并由此对原有民间文化生态造成较大的破坏作用。 通过对参与当时工作的部分学者的访谈,我对于50~70年代关于乡民艺术的搜集与整理过程有了较深入的认识。一般说来,这种工作首先要从散布于广大乡土社会中的艺术活动遴选一个具体目标,但这种遴选并不以先期田野作业为前提,而是带有相当的主观性与偶然性;一旦选定目标,学者就会按照学院教科书式的标准,从乡民艺术由一次次展演活动而自然形成的众多文本中寻找或综合出一个“标准样本”,而舍弃其他;最后,还要根据上级部门的要求(对于其艺术门类的认定、整理字数的限定、套路式的写作规范等)和自己的眼光,进行进一步的增删、修订。在这样的一批批采风者的眼中,一个民间玩具主要是作为一个造型别致的工艺品而受到注意,一首民歌也仅仅是因其优美的旋律、调式以及脍炙人口的歌词而大受欢迎,然后煞费苦心地找寻它与地方革命历史的联系,粘贴上它在生活与劳动中的功能作用方面的些许内容。相形之下,乡民艺术在不同民俗语境中因发挥不同功能而形成的多种文本则受到忽略。归其因,对于这些受政府委托而下去“采风”的文化艺术工作者来说,民间艺人只是作为乡民艺术资料的便利提供者而进入他们视野的,乡民艺术的众多异文则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材料,需要他们去做一番所谓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严肃而神圣的工作。因而,下列情形的出现也就不足为怪了:某种乡民艺术因为被“采风”而身价倍增、名声大振,甚至被升华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健康而富有营养的精神食粮”,从而获得了更多的展演机会或各种资助。许多乡民艺术所在地区的各级领导与其传承人都期望获得被“采风”的机会,其热切程度明显超过了他们对获得当地民众认可喜爱的渴盼。不言而喻,调查活动本身也已经成为现代民族国家引导乡民艺术趋于“政治工具化”的重要手段,乡民艺术借此在社会上获得政治声誉的同时,其政治化倾向也逐渐被强调到一种极端的地步。这样的研究从来没有也不会把乡民艺术置放于广阔厚重的乡土社会之中去理解,乡民的主体价值于无形中被漠视,当然就更不可能对乡民艺术之于乡民日常生活的意义予以充分评估。 总之,在20世纪初至1980年代这一历史时期,乡民艺术经历了一个被发见、开掘直至被赋予越来越浓烈的民族国家意识的过程。伴随着国家政治对于地方社会控制意识的增强,乡民艺术的政治价值得到充分开采,甚至被强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直到1980年代,乡民艺术研究领域中一种在田野作业的基础上重新体认“民间”、潜心回归乡土语境的潮流声势渐壮,始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勃勃气象“。民族国家”是贯穿于整个20世纪中国乡民艺术学术史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数代知识分子由研究乡民艺术而参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无疑在历史社会中具有一定的现实合理性。然而,乡民艺术主体意识的长期潜抑由此形成,而新时期乡民艺术研究之焕发生机也正在于对这种抑制的消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