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醒来,胡思乱想,问自己:行年八十,已经进入一生最后的一个阶段,现在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什么?我想,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看到中国十三亿人,其中有许多好人,竟然不会思索自己的人生;这就使中国的悠久历史、灿烂文化、建设成就、以至现在物质生活的进步,都失去了光彩。问自己,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想,最希望的是看到中国人都学会思索自己所经历的人生,这是中国未来无限希望的保证。这是我最大的向往,也是我现在生活的目的。” 这是我最近读到的一封私人通信中,一位贤厚长者说的一段深深触动我的话。这位我深为尊敬的前辈,恰是我从前在北京做事时的老上级——客居美国的前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前些年在美国南方一家大学的教职上退休的老教授赵复三。 每逢朋友们说我有“老人缘”,我就喜欢自我解嘲:大概是因为敝人的“女人缘”或“青春缘”不足的缘故。确实,在自己整个成长历程中,和各种经历和不同领域的“忘年交”的交往,曾经大大丰富滋润了自己的人生。所以生命的每一个阶段,我总会有那么一两位、两三位密切往还并时时受益的年长朋友,他(她)们,就是我可以幸运地时时翻开的一本本大书。赵复三老师退休后,与五十年前相识的“小学妹”陈晓蔷(耶鲁东亚图书馆已退休的资深部门主管)重逢并结为伉俪,定居在耶鲁社区,我便常常有机会登门求教。——当今美国社会已很少有不请自来的“串门”,我大概算是他们家最经常“串门”的一位“不速之客”。 自从一九八九年后,(此处删去若干字——编者注),这位当年在中国大陆宗教学界著名的“三赵”之一(佛教界赵朴初,基督教界赵紫宸、赵复三),就从公众视野消失了。这些年间,赵老师教书育人,杜门谢客,深居简出,日子过得宁静淡泊;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阅览世事,沉潜学问,思考人生。《西方文化史》、《西方思想史》、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英文)中译,我亲眼看着一本本的大部头译著文稿,从他平日略带抖颤的手中交棒到出版社,又一本本的带着新书的油墨香气,来到我的手上。每读着他赠予的新书新文,我总感慨着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在人到中年以后,又有幸遇见这么一位一身宁慧正气、以知识义理立身、可以随时聆教请益的一代学人典范;每在自己时觉荒凉时觉渺茫的心路上,燃起灯火,投来光照。我知道把赵复三称为“一代学人典范”,今天的时人世界会感到陌生,先生自己恐怕也会觉得我是溢美之词。但,这恰恰是我日常交往中最真实的感受。每次和复三老师聊天,我就有一种恢复写日记的冲动——这是自己青少年时代坚持恒久却随着年龄增长、世故日深而中断的习惯——因为先生每次所谈所论:或亲历亲闻的某些重要历史断片,或随时以文言、西文涉猎的东、西方学理哲思,或一步一坎、蘸血带泪的诸般人生感悟……我坐在那里,每每心中弦动钟鸣,极力试图伸张开脑叶的每一个皱褶去铭记、去存留那些话语津液间的史料学识与思想养分而自觉力不从心,便想到应该恢复写日记,把这些自己常常有幸亲炙亲闻的珍贵教诲和稀珍话题,随时记录下来。 “恢复写日记”的念头终因自己惰性太深,至今尚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可幸的是,复三老师虽年逾八十却一仍耳聪目明,身体健朗,在日日读书、思考中,每有所思所得,他便喜欢形诸文字并敲进电脑,同时随时用书信邮件传递给我先睹为快(我知道他还同时邮递给几位信任的挚友、故交传阅)。读着这些新写出来、还远未面世的文稿与札记——我这里冒昧地顺手拈来:从讨论布热津斯基《失去控制》一书所引出的关于乌托邦主义“辉煌的失败”的概念,到闲读阿瑟·米勒回忆录《倒转的时光》所译出的关于中国部分片断的思考;从母亲节追思母亲引出的对于自己整个前半生经历的追溯反思,到剖析毛的“意识形态总监”如何一步步把自己关进“毛思想的监狱”而在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山徊水曲中处境尴尬……。我知道自己读着一个仁爱慈悲、忧国忧民同时淹博沉厚、包容广大的心灵,一个随时在思索并更新着自己的生命,一部直面历史同时拷问灵魂的心灵史——读着一座大山和大山上的脚印,一条河流和河流上的波澜,一片星空和星空上的话语。真的,我发觉,自己从一位耆老长者的思索里获得的,却是一种令自己的精神变得年轻、心智变得灵动的恒久活力! 写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近年我在美国大学校园里常常遇见的,来自海那边世界的那些“老得不能再老”的“年轻中国学人”。在我授课的班级上,或者日常接触交往的校园中,我常常感到震惊和不解:仿若时光倒流,怎么在此互联网当道、信息畅通的时代,你会遇见到这么多似乎毫无独立思考和表述能力,张口就用党报社论语言说话,甚至说话的语气、作派都带着中央台朗诵腔的气息陈腐的“年轻人”?(其中还有不少是人文科系学生)。似乎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文化热”、“新启蒙”等等,真的统统都成“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我想起赵老师在一篇文稿札记里谈到:乔治·奥维尔在《1984年》里那个“大洋国”设有的“真理部”。这个“真理部”不但每天都印行充斥谎言的新报纸,而且还常常把本来就充满谎言的报纸按照现在的需要一次次地再改写、再印行,书中写道:“党的一句话说,‘谁控制过去谁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谁就控制过去。’”所谓控制过去,其实就是根据今天的政治需要,改写过去的历史。——今天,这些从海那边的“真理部”源源不断走出来的“老得不能再老的年轻人”,或许,正是一个权势者们乐见的“可以控制的未来”?可是,一个丢失了思索能力的世代“莅临”,这,恰恰是一个民族最大的忧患啊。 2006/1/19于美国康州 衮雪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