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民间传说对女官形象的借鉴与想象 除了土大夫外,女官也是广东民间社会所关注的对象,出现了诸多与女官有关联的传说故事,它们同士大夫建构的女官形象存在着较大差别,值得我们关注。 民间传说是以朝廷选妃为叙述对象,但背后都有明初广东女官的影子。明太祖规定后宫均从民间良家女中挑选,“天子及亲王后妃宫嫔等必慎选良家子而聘焉,戒勿受大臣所进,恐其夤缘为奸,不利于国也”(59)。这些入宫的女子显然属于选妃的范畴。从上文论述可知,明初女官有时与选妃同时从民间进行挑选,只是在年龄段上有所区别。明中叶以后,朝廷频繁地在江南地区挑选良家女入宫,经过培养后,或为嫔妃,或为女官,或为宫女。这些在民间进行的选秀女活动通过南来北往的商旅而不断传到广东,(60)强化了广东民间社会对明初女官的历史记忆,他们在口口相传中,将选妃、选女官混为一谈,并统称为选妃。笔者在珠三角调研时发现,民间至今仍把明初广东入宫的女官理解为选妃。民间传说既有对士人书写的借鉴,也有自己的丰富想象。 今广州市白云区人和镇南田村“栏马房”遗址,传说与明代选妃有关。明朝宫中一个广东籍皇妃病死,皇帝又命太师梁储回广东补选。梁储为了改变皇帝沉迷酒色的习惯,遂在番禺罗汉塘乡物色了一位放鸭丑女李阿妹。结果李阿妹在赴京途中突然变漂亮,梁太师很恼火,故意叫她入宫时踩门槛,结果被皇帝以村姑不懂礼节打发回乡,并允许她从祖地跑马三天,所到之处即封为御地收租。李妃在跑马中不慎摔死。又传说,村民听说李妃要跑马圈地,计议拦阻,李妃同情乡民,让父亲牵马在村前绕了一圈,计九亩九分地。乡民因她仁慈,在她去世后遂建“栏马房”祭奠。(61)这个传说中的梁储,与士人建构他与黄惟德关系颇为暗合,梁储成为士人和乡民记忆女官的共同元素。跑马圈地与朝廷规定女官享受“蠲其家徭役”“免本家杂泛差役”等制度有极大关联,说明传说有一定的历史事实依据。 这个以李妃为中心的民间传说,与广东地方文献记载的女官明显不同。但养鸭在明初珠三角地区流行却是事实,万历《顺德县志》卷一○记载,明初村民多养鸭,以防水中生物损害庄稼,“顺德产蟛蜞,能食谷牙。惟鸭能啖之焉。故天下之鸭,惟广南为盛,以有蟛蜞能食之,亦以有鸭能啖蟛蜞,不为农害也。洪武、永乐、宣德间,养鸭有埠,管埠有主,体统划一,民蒙鸭利,无蟛蜞害”(62)。学者对此已做过专门讨论。(63)养鸭女属良家女,结合明初女官制度看,符合民间、良家的条件。有意思的是,明初广东女官的墓地多与鸭有关,其中陈二妹墓在番禺河南鸭墩,(64)黄惟德葬番禺沙头村鸭墩。(65)鸭墩之名多少都与民间社会放养鸭子有关,又与明代以来广东疍民争取“上岸”建造陆上社区、争取土地所有权有关。(66) 莫氏是今广州市黄埔区流传的另一位入选皇妃。她因在家中排行第三,人称“莫三娘”。她入宫为妃也由梁太师护送。据说,时莫氏已许配人家,因被拆散,一路上闷闷不乐。到京城后,梁太师将此事禀报皇帝,经批准莫氏被解回原籍,回到家乡横沙遂上吊自尽。在她上吊处长出三棵榕树,人称“三娘树”,位于今黄埔区横沙港湾五村村口。莫三娘连皇帝都不嫁,成为当地女性忠贞爱情的榜样。(67)黄埔区在明代属番禺县辖,是明初广东出女官最多的县,说明莫妃传说也非空穴来风。而莫妃入宫在传说中也与梁储有关,她对婚姻的坚守,与王司彩拒绝永乐帝的宠幸极为相似,符合土大夫建构女官恪守妇道的列女形象。 这些至今仍在广东民间流传的选妃故事说明,地方社会将朝廷在民间选拔后宫人员的事件,根据时空和境遇的变化而不断添加新元素,但一些关键元素不会改变,如上述传说都与梁储有关。这一传说,与士大夫建构的女官黄惟德与梁储之关系非常相像,说明士大夫建构的女官形象对百姓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传说之所以把梁储与广东选妃连在一起,与其身居要职时不断劝阻正德帝停止游猎有关,据其撰《郁洲遗稿》收录的50篇奏疏统计,明确要求正德帝回銮、停止巡幸18篇。(68)民间传说肯定有部分内容来自于土人书写的文献,并在传说过程中发生变化,而土人书写的文献反过来也会受民间传说的影响,如道光《广东通志》卷一八七《前事略七》记载:“永乐元年七月,诏求民间识字妇女充六尚内职。先是,京城既定,用兵以清京禁,建文中六尚等局女官俱诛死,故求补之。”(69)但事实上仍在宫中的黄惟德安然无恙,陈二妹却在家乡省亲。所谓的“女官俱诛死”,应是士人在民间传说基础上的加工。前述咸丰《顺德县志》关于黄惟德与梁储的关系也可能源于民间传说。 女官因能给家族带来利益而受到族人高规格的祭拜,此可从万历时陈堂为陈二妹建祠看出端倪。“万历间,其族孙光禄少卿堂于广州甜水里建祠祀之,称司彩祖姑……吾家不惟丈夫子世受国恩,至于一女子应内召,享禄秩,今乡里之人称述之曰:此女官世祠”(70)。陈氏族人为二妹祖姑建祠,是因为她的身份既为族人带来“享禄秩”好处,也令乡人对她及其族人赞羡不已。陈二妹后裔制造她与家族之间的传说,至今还在民间流传,笔者在增城区新塘镇新墩村和西洲村考察时,陈氏后人说,祖姑20岁入宫,深得洪武帝器重,赐尚方宝剑。后因公务劳累,遂和太师商量回家休息,太师嘱咐她挽裙站在门槛上,就会获得皇帝恩准,并说当皇帝赐她宝物时要挑拣最轻的箱子。二妹依太师言拿了最轻的箱子,快到家时,在船上打开一看全是竹片,一气之下将其倒入河中。放牛娃看到精美竹片就捡起来胡乱地插在地上,一年后有人到陈家交租。原来竹片上刻有精美的龙头玺印,陈家因此获得了大量的地租。后永乐帝又召她回宫,直到病死宫中,朝廷派人护送她归葬陈家林。(71)传说中的陈司彩挽裙站门槛,与李妃入宫相似,且都与太师私下授受有关。这说明民间关于选妃的传说,实际上烙印着明初女官故事的痕迹。 根据本文第一部分论述可知,明初女官享受官品级别待遇,给家庭带来经济利益,“现授职者,家给与禄”,即便陈二妹在家休养,也“仍给禄养其家”。女官的本家还享受免除杂泛差役的规定,其亲人甚至因此而受到皇帝赐宴封官,叶女官入宫,皇帝“因召其父叶碧山、弟叶祖道诣阙赐宴,俱授锦衣卫镇抚,赉以衣绦表里,与免子孙永远差役”(72)。屈氏入宫后,“上恩宠甚厚,召其父母兄弟诣阙,赐宴锡赉有加,复遣官送还岭表”(73)。可见,女官可以为家庭乃至家族带来巨大荣光。上述皇太后赐黄惟德归乡诗中的“喜尔富贵归故乡”于此也可明了。也正因如此,民间传说中的李妃跑马、陈司彩竹片等都有来自朝廷带给家族利益的含义。陈二妹家族人丁兴旺,并对祖姑建祠祭拜,也是对其为家族所做贡献的回报。嘉靖年间,陈氏三房共祭的先祖分别为始祖和陈二妹,属各房私祭;嘉靖末,三房联合在西洲房陈二妹故居建祖姑专祠,万历年间又将西洲祖姑祠迁到广州甜水里其父以言公祠后寝附祭,祭祀规格尽管有所降低,但陈家借助她的女官符号逐渐发展成为地方望族。(74) 值得注意的是,明初广东文献着墨最多的两位女官——司宝黄惟德、司彩陈二妹,对两人的婚姻情况始终没有明确说明。屈大均《女官传》记载黄惟德30岁时入宫,老年归乡“犹处女也”,咸丰《顺德县志》则直接说她“未许聘”(75),表明她一直未婚。陈二妹20岁入宫,24岁归家省亲达十余年之久,按女官制度规定,她完全可以在家乡婚嫁,但永乐帝即位又被征召入宫,直到39岁病逝,说明她也一直未婚。这一现象,应该与珠三角地区流行“自梳女”“不落夫家”的特殊婚俗较为吻合(76) (责任编辑:admin) |